一个药叉女像的形象一直占据在我的心底，她在2300多年前就出现在了阿育王前期的历史当中，以后又以各种变体不断出现在印度各个时期的艺术当中。这是一位美丽的印度少女形象，她的面容端丽，脸上带着永恒的含羞微笑，裸露的身材极度丰满，有着夸张的球形乳房、肥硕的臀部和膨胀的肢体，身体呈S形的三道弯曲线，全身缀有首饰和缨络。这样一个形象可以出现在印度教的神庙中，也可以出现在佛教的雕刻上，甚至还出现在耆那教的神庙中。

　　药叉女是印度传说中的树神，也是专司生殖的精灵，她不仅主宰着植物的丰饶多产，而且还司掌着人类的生殖繁衍，充满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这也是印度普遍可以见到的美人的一个标准。但是，艺术家们在创造这一形象时并没有采取写实的手法，而是采用了象征性的手法来对她进行了夸张，从而使她表现出一种装饰性的女性美，也使这尊冷硬的石头变成了温香的血肉之躯，使观众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在印度的多个博物馆里，到处可以见到她的踪影，她以各种变体来含颦微笑，是印度的千古经典美女。

　　药叉有男女两类，男性的叫药叉，女性的叫药叉女。印度人崇信自然，又是多神论者，认为万物皆有神。他们见到地下藏有宝石、黄金和矿石，森林里长着果实和种籽，便认为必有神灵庇护，不然，何以解释地下的宝藏无穷无尽？植物何以能够生生不息、砍尽又生？彼国地处热带，动植物的生长速度极快，人们因而对生殖有一种极度的崇拜，并把自然物的繁殖企求转移到对人类的繁殖上去，这是农耕时代的一种普遍信仰。男性的药叉守护地下的宝藏，女性的药叉女则专门守护果木花草，他们都具有佑护和辟邪的作用，这是把自然力人格化的一个例子。

　　印度是万神之国，宗教和神祗之多，冠于全球。在这些众神之中，药叉只算是级别较低的一种，有人认为它们还不能算是神，只能算是精灵，这等于希腊的半神，或是中国的土地神。他们没有佛陀、湿婆和大雄那样显赫的高位，只是活跃于山川林木之间的小妖，但却能镇宅辟邪，护佑一方，因此他们的数量也大得多，深受民众的喜爱。在印度早期的寺庙和建筑上，都可看到他们作为一种保护神而普遍存在。阿育王时期的药叉姿势多呈直立，手执拂尘——在当时的社会里，拂尘和伞盖都是表示尊贵的标志。目前最早的一尊药叉女雕像出土于巴特那，距今已有2300年的历史了。它几乎有等人大，是一位美丽壮硕的女子，全用印度特产的红石岩打制而成，雕像的表面被打磨得异常光亮，有如镜面。这是用著名的“孔雀磨光法”来打磨的，这是阿育王孔雀王朝时的一种特殊磨石技法，做这项工作的工匠每天是要拿磨下的石屑去称重来计算工钱的。除了腰臀部仅有一点缨络和腰带流苏点缀之外，它全身几近全裸，臀部和乳房丰腴饱满如球，面带微笑，全身膨胀，体积感强，充满着蓬勃的生命活力，这是新德里国立博物馆里最吸引人的雕塑精品之一。

　　尽管药叉是一种特定的神，但他们的变体却是在印度普遍存在，而且都是药叉女远比药叉雕得出色。这些药叉女的姿势到了后期并非只有直立的站姿一种，而产生了提臀扭胯、举手交脚诸动作，全身呈现出一种S形的优美曲线，面带微笑。虽然她们仍然是自然的精灵，仍然是保护的神祗，但形象却是越来越生活化，越来越世俗化，表达了当时人们的一种享乐主义的倾向，也表达了富裕的市民阶层的一种审美需求，药叉女已经逐步走下了神坛，渗透到了世俗之中。她似乎已经成为印度的一种标准美女模式，在各种场合出现。克久拉霍的神庙里，有着无数个印度教和世俗的美女雕像，她们虽然身份各异，但其造型却都是药叉的变体。药叉的影响甚至远及罗马帝国，在庞培的废墟里，居然发掘出一只象牙的镜子手柄，正反面都是精雕细刻的药叉女形象，正在搔首弄姿，梳妆打扮。这是一件公元前1世纪的制品，被埋在了维苏威的火山灰下面。还有一件是在阿富汗发现的，两个丰满妖娆的药叉女正站在一座窣堵坡的栏楯前面，也是一样的造型一样的打扮。

　　印度各地的博物馆里有着无数个药叉雕像，毫无例外地全都是赤裸着身体，只在腰跨间束一条窄窄的饰带。药叉女的体型都是极度丰腴，极度肉感，有的还在搔首弄姿，故意调情。但她们的动作却是日益生活化了，有的在弯腰洗沐，有的在树下摘果，有的手提鸟笼，有的肩扛食罐，还有的脚踏侏儒妖魔，表明她还具有辟邪镇压的职能。但更多的药叉已经具有生活化的内容，把高踞的神明化为人间的百态。新德里国立博物馆里有一尊著名的双面雕刻，用高浮雕的手法，在两面都雕刻了同一女性的形象，她是一位真实的人物舂军，是当时马吐腊著名的妓女，但身上的装束和药叉女并无二致，都是几近赤裸、丰满肥硕。尽管这尊高浮雕是根据戏文故事来雕刻的，而且是现实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但在人物形象的处理上，尤其是舂军的形象，却是与药叉一模一样，身材和装束都不差。

　　令人奇怪的是，药叉这一形象，在随着佛教东传到中国之后，它的职司功能没有变化，还是一种保护神，但他们的形象却是有了彻底的扭转，从美艳动人的俊男靓女，变成了恐怖丑陋的恶魔！“药叉”这一词，在中国被转读成了“夜叉”，成了一种青面獠牙的巡逻鬼卒，狰狞凶恶，手持钢叉。尤其是药叉女，被转变成了“母夜叉”，她与“罗刹鬼”混为一体，成了一种血淋淋要吃人、剥人皮的母鬼，仅仅闻名就会令人不寒而栗！这就和印度那种凝结着永恒微笑的美艳女神大相迳庭了。中国的女人谁都不愿做母夜叉，那是骂人的称呼。

　　同样变化的还有泰国，在佛寺面前，都可见到有几尊高大狰恶、青面獠牙的巨神，它们身穿甲胄，手持宝杵，高及屋宇，令人恐怖。他们都是印度药叉的变体，不同的是穿上了盔甲。看来，从印度经中国再到泰国，有一条长长的传播链条，它们正是药叉东传南下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