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之于印度人，就如同恒河之水，是他终生箪食壶浆、孜孜以求的一个理想、一个目标。在印度炙热的骄阳下蓬勃生长的，不仅仅是繁多的人口和茂密的植物，还有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锡克教和后来的伊斯兰教。去印度前，满心想去领略一下天竺佛国的盛况，因为此前我曾经写过有关佛教的书，也画过很多佛教的壁画，我想去天竺追根寻源，拜访佛迹。

　　释迦牟尼圆寂后200年，孔雀王朝的阿育王统一了印度。他东征西讨时心狠手毒，杀人无数，曾经一次就杀了10万人，俘虏了15万人。出于对自己往昔恶行的忏悔，他皈依佛教，并下诏以它为国教，禁戒杀戮，广积善功，佛教由此也因他的推介而在全印度乃至亚洲蓬勃而兴。阿育王取来释迦牟尼的舍利子，分成8万4千份，送达世界各地瘗埋，并下令在每一瘗埋地上都建一座塔以志纪念，这便是“阿育王建八万四千塔”的故事。

　　塔的本义就是“坟”，然而却非普通意义的坟，而是佛教中的圣者之坟。佛教的丧葬仪式迥异于其他的宗教，它并不保存死者的尸骨遗体，而是将死者火化成灰，然后再瘗埋。为了标识，以供祭祀，它平地隆起，还有一些附属建筑物，在印度被称为是窣堵坡（Stupa），阿育王时期建造的窣堵坡以桑奇大塔最具代表性，它是印度最宏伟的佛教建筑。在所有佛教的建筑中，窣堵坡是不具实用价值的建筑物，它是一座人工堆起的土山，密实而不可进。初始的佛教还没有偶像的崇拜，因此在早期的佛教艺术中佛陀的形象都是以象征物来表示的，被称为是“无像时代”，直到后来希腊的艺术传入，催生了的犍陀罗艺术中才出现了佛陀的形象，这也是希腊“人神同形”观念的影响。高大华丽的窣堵坡无异于一尊巨大的雕塑，它代替着佛陀而接受着信徒们的顶礼膜拜。

　　从造型艺术上看，桑奇窣堵坡最大的意义并非建筑本身，而是在顶部的华盖和下部的塔门：三层伞形华盖象征着佛教的佛、法、僧三宝，它们被一个四方形围栏围住，这是印度古老的对神树崇拜的孓遗和演变，佛陀的舍利子就埋在它的底下地深处，信徒们认为这样佛的灵魂就可以循着神树升入天国。四座塔门在印度语里叫陀烂那，在中国古代则被称为栏楯，它们标定着宇宙的东、南、西、北四个正方位，周围连着石块砌就的一圈围栏。栏楯各高10米，由两根立柱和三道弧形横梁组成，窣堵坡最为精华的部分就是它们。这些石雕的栏楯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圆雕和浮雕，题材都是佛陀本生和本传的故事。

　　由于这座窣堵坡建造较早，佛陀的形象还没有出现。早期的信徒们认为，佛陀是宇宙间最高的领袖，他的神力无限，因此他的形象不能是普通的人形，甚至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可以无限变化或是无形的。这一观念，也影响着世间的某些宗教，他们也认为他们所崇拜的神祗不应该有具体的形象，因此他们禁绝崇拜偶像。早期的佛教受此影响，也不以人的形象来表示佛佗，而是用空着的宝座、伞盖、无人乘骑的马、菩提树和法轮等物来象征。他们认为：宝座是佛陀特有的坐具；伞是为他头顶遮阳的物件；释迦牟尼在当王子时曾经打马四门，体察人间的疾苦；后来他在菩提树下静坐默想，从而悟道；以后又在鹿野苑初转法轮，收徒说法。最后他涅槃圆寂，阿育王建窣堵坡来瘥埋他的舍利子，因此窣堵坡又可以看成是佛的化身，这些法物都可以代替他来成为圣物，甚至佛的足印也可以为佛徒们崇拜。桑奇窣堵坡上的一块块浮雕上都是表现这些观念的内容，体现了显著的时代特征。直到稍晚，才在印度西北部的贵霜王朝第一次出现了人形的佛陀像，佛陀的形像才最后定型。

　　由于这些栏楯的作者中有象牙雕刻匠，他们出于对佛陀的虔诚和信仰，使尽全身解数来炫耀自己的手艺，把这些冷硬的石头刻得如同细腻柔软的象牙工艺品，密密麻麻地几无空白。不过，他们也意识到这样可能会过于平板，于是在栏楯上加饰了许多圆雕来调节，而使它们成了这座窣堵坡最为精华的艺术品。这些圆雕有动物有人物，有坐有立，充填着立柱和横梁之间的空间，使之更加丰富繁褥。这些动物既有着大象和瘤牛这样印度本土的造型，也有着鼓腹侏儒、有翼狮子和有翼公牛、狮身鹫头的怪兽这样来自希腊和波斯的造型。人物中最为精美的则是那些药叉像，他们有男有女，是佛法的保护神。

　　栏楯这一建筑形式的出现最初是为窣堵坡的护栏和围墙，也是为了便于辨别圣者之墓而立起的标识，它依4个正方位而建。但后来在东传之后，却是出现了诸多的变体，这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推移变化。在印度的其他博物馆里，也有着窣堵坡其他形式的浮雕，新德里国家博物馆里收藏的一件窣堵坡浮雕上，它的四面皆有五根立柱，又异于桑奇大塔。至于窣堵坡这种形式，也并非只有桑奇这一种形式，早于它前，就在伽腻色迦的贵霜王朝产生了锡哈拉式的塔，它的作用也是用来瘥埋佛的舍利子的。直到后来，窣堵坡传到东方，始有了从建筑形式到建筑材料的多种变化，最终形成了中国的塔、日本的和式塔、藏式的瓶式塔，以及东南亚佛塔的种种变异。但无论它怎样变化，桑奇大塔顶部的那个三重的伞形华盖却是一直未变，它一直是判别一座高耸的建筑是否是窣堵坡的标准。

　　桑奇大塔上最美丽最传神的女药叉像位于东门北侧立柱下，按中国的建筑来说是“雀替”的部位。她斜倚而立，伸长着双臂攀扶着浓密的芒果树枝条，几乎是全裸的身体形成了印度雕像典型的S形弯曲。她左腿向后弯曲，右腿支撑，身体向前倾斜，突出了那极度丰满美丽的腰肢，非常富有运动性和韵律感。工匠们着意夸大了她的体征，使她成了一个非常具有诱惑感的美丽女性，从而表明了印度人对生殖的崇拜。由于象牙工匠们的杰出创造，使得这尊药叉成了温香软玉的女神，她背倚大象，头顶孔雀，飘然脱壁，使得原本显得拘谨和平板的栏楯也变得生气勃勃，充满了人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