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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1版:副刊

那时月色

诗人王建之

  我的家乡平阳县古称横阳,早在东晋时就建县,历来文风鼎盛。至上世纪的新文化时期,平阳还出许多文人才子,青年负笈东瀛不少,学法制的,学西医的,学农科的。解放时,镇压了一批。有的则去了台湾,比如国民党报魁马星野、化学家苏步皋;有的在大学任教,如数学家苏步青、外语家吴景荣、历史家苏渊雷等。至“文革”结束,旧式的文人,唯留张鹏翼、王建之两老。

  张、王二老皆擅书长吟,都担任县文联顾问,备受乡人尊重。张老号自怡,性格温和,家里常是高朋满座。王老号散翁,天生狂狷,口无遮拦,易得罪人,去看他的人就少一些,显得有些孤怜。二老常有往来,但却是貌合神离。张先生书从李北海出,晚年喜以鸡毫作书,名重江南,作诗学杜少陵,庄重有余而欠烂漫。建之先生书专二王,儒雅从容,诗名重于书名,颇为自负。

  不知是对鹏翼先生心存妒嫉,还是不屑张先生的字和诗,建之先生有时会在公共场合与鹏翼先生过不去。某次县书协开会,张鹏翼先生与王建之先生面对而落座。王先生说:“鹏老,你号自怡,你天天自己快乐,而不知别人不乐也。”张先生气得面色发青。张老语拙,往往争不过王老,有气往肚里咽。王老脾气大,吵架要立马见胜负。有一次,两老争嘴不下,王老竟将藤椅摔向张老,大叫绝交。两日后,王老像无此事发生一样照样窜张老的门。也有人为王老叫屈,老画家叶成浩对我说:你们都在为张鹏翼歌功,实则最冤了王建之,王先生书法学问都高出张先生多多。

  年轻时,建之先生自持才高,胆大。上世纪30年代在南京、江宁一带从事新闻等工作,与马星野、王云五、俞平伯、胡愈之、赵朴初等过往甚密,组织诗社“辛社”,可谓春风得意。他与马星野是少年同学,又是近邻亲戚。当时马星野任《中央日报》社社长,是蒋介石的要人。一次他去《中央日报》社看马星野,一进大门,便高呼马氏小名。不久,就有卫兵将他请至一室,奉上好烟好茶及明星画报。告之马社长有要事,大驾稍候。王先生便喝茶读报,中欲出门小解,发现房门紧锁,出不去,只好忍着,在室内来回走动,大骂马星野。原来马氏恐王先生诗人天性,在报社中高呼其小名,岂不难堪,故取此下策。至马星野下班请他吃晚餐,任其责骂。

  建之先生抗战后回乡,创办“别古书院”。解放后任中学教师,1957年错划为右派。他作人不方圆,在繁复的政治运动中饱尝人生的艰辛,以至众叛亲离。至“文革”结束得以平反,变得胆小怕事,但又不改恃才欺人的毛病。某次,一人求先生诗,此君于“文革”中甚是风光,先生便以僻典讽刺。受者不知,到处宣扬,有人揭示,此人大怒。王老得知忧心忡忡,自言自语:“在某日大街上遇他,他的自行车从后面碰我,该如何是好呀?”

  我是在王先生谢世前两年认识先生。时王先生狐身一人,住昆阳北门的老宅“翊庐”,这是马星野的旧居。朋友引我往见先生,老宅是个四合院,先生住在边角一间小屋,昏暗,逼仄。大晌午的,老人裹着皮袄还在瞌睡,午饭好像也没个着落。桌上有一封来信,老人拆信,递给我们过目,一脸自得。信是温州老诗人、书法家陈铁生先生写的,请教做诗,甚是恭敬,称王老“东瓯骚坛祭酒”云云。壁上挂着一叠英文报纸,我很惊奇,先生还懂英文呀?老人说,我这一生没有出过诗文集,只印过一册与吴景荣合写的《英汉词性漫谈》。我大吃一惊。

  我诚惶请先生为我写一张字。二日后,先生为我写了一首嵌名诗,诗曰:

  陈陈未必总相因,经纬才多意自新。

  空谷足音真一快,早知君是善书人。

  诗前有一小跋,云:“疏庸老迈,久与世相违,应命作书以奉陈纬同志方家兼正。”我激动不已,原只想先生片纸只字即足,想不到专门为我作诗,且虚以延誉,实难堪负。

  随后的时光,本应与先生有更多的交流,遗憾的是偶相逢,总是匆匆,竟无一次单独相处的机缘。后来,我调离县城去了乡下,听朋友说起,老先生有时会询问我的近况,这总让我心内不安。直至先生忽一天谢世,来不及打声招呼便永诀。

  我想为王先生做一些事,从乡下调到县文联工作后,多方搜集先生的遗作。先生诗歌散迭,生前无集。我多方搜集百余首,只是冰山一角。读先生的诗,诗如其人,超凡脱俗,天真烂漫。我师萧耘春先生告诉我王老的一则逸事:

  诗人陈天孩寓平阳时,曾写《百花诗》一卷,甚是自得。某一日往访王建之先生,见王先生桌上有一花开得绚灿,很是欢喜,遂问王先生此花何名。王先生回答:“你不识此花,如何为它作诗?”陈先生一时语塞,惭愧莫名,回家一把火将《百花诗》焚了。


美术报 副刊 00021 诗人王建之 2013-08-17 2956375 2 2013年08月17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