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
——中国山水画巨匠黄宾虹之艺术渊源初探
□初中海
编者按:
初中海,黄宾虹艺术的隔代知音。不仅仅在于他的焦墨山水直接发轫于黄宾虹晚年的焦墨绘画,由黄宾虹这个历史“坐标”逆流而上追溯中国绘画的千年传统,传承而有创新,在当代画坛独树一帜自成一家;更在于他孜孜不倦,对黄宾虹艺术的探讨与研究,《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即是他目前为止对黄宾虹艺术研究的理论成果,其独特的研究视角,使人耳目一新;其如渊的探讨深度,令识者特有会心,在当今美术界独具慧眼、真知灼见。
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
——中国山水画巨匠黄宾虹之艺术渊源初探
□初中海
宾虹之“黑”——新安之“辣”,这两组无甚逻辑联系的意象词组比肩而立,未免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在此笔者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下究竟。
(九)“黑”趣胎息于“辣”意。
自古以来,国人论画,首重气韵。气韵从何而出?笔墨。
笔墨之说,先讲笔法,而后墨法。即笔者所论,黄宾虹之“黑”趣胎息于新安之“辣”意。
“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何意?此乃东晋嵇康将其所见之飞鸿冥冥翱翔碧空的形象与意趣,而托之以清雅的琴音,向即将远行的亲友倾诉自己的高达旷远的胸襟和萧散不羁的情致。此诗甚为顾恺之所爱,顾氏为此专门给其画像。而在画像中,因深感表现传达嵇康之精神气度之难,再三叹曰“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此一典故,即为国人论画首重气韵之滥觞也。稍后,南朝齐人谢赫著《古画品录》,明确提出“六法”而列“气韵生动”为第一。“六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为之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六法精神,万古不移”,成为中国画的基本法则;尤其是“气韵生动”,更是成为中国美术理论最具稳定性最有概括力的重要原则。
关于气韵与笔墨,黄宾虹的论述极为精彩与丰富。他说,“气原骨力,韵在含蓄。气韵生动,全关笔墨”,“古画气韵,全从笔墨而出”,“气韵之生,由于笔墨。用笔用墨,未得其法,则气韵无由呈露。气韵生动,舍笔墨无由知之矣”,“可知古人用笔之法,尤重用墨。画中三昧,舍笔墨无由参悟”,“古今授受,画者之真精神,重在有笔有墨,非笔墨无以见优长”,“夫理法入于笔墨,气韵出于精神”,“水墨之精神出自笔墨”,“真气韵须由笔墨出之”,“盖画重精神,功归笔墨”,“学画……要以舒适情性为贵,气韵不在章法设色,而在乎笔墨精神耳”(以上见《黄宾虹文集 书画编》)。正所谓气韵源于笔墨,气韵之产生依赖于笔墨。无笔墨遑论气韵?笔墨生发气韵。
笔墨作为中国绘画唯一的无可替代的表现工具和表现形式,集合了物理、情理、画理于一身,用以充分体现绘画艺术之民族性与艺术个性,可谓之一种内涵极其丰富的绘画语言。若夫以一幅画而言,用笔好,用墨好,笔精墨妙,笔墨俱佳,画面的气息就出来了,一种浓郁而深长的味道迎面而来,扑人眉宇,气韵即此应运而生矣。
笔墨一说,自古以来,先言笔法,后论墨法,有笔而墨随之矣。溯源中国绘画史,从远古时代的岩画、青铜器纹饰、彩陶纹饰、神玉以及礼玉纹饰,一直到战国秦汉的帛画、画像石和两晋南北朝时期的人物绘画,基本上均以线形造型为主要手段,充分体现着以线求型表现神韵的艺术追求;至唐以后,笔与线的表现力高度发展而后转求与墨韵与色彩的表现,如大李将军和小李将军的金碧山水,王维之“水墨渲淡”,北宋多浓墨;元以后,画家于笔于墨各有偏爱,如元之高克恭、“元四家”之吴镇、“明四家”之沈周、清初“金陵八家”之龚贤等人皆喜用墨,而新安派画家则喜用笔,黄宾虹早年绘画亦如此。唐人张彦远论道,“骨气形似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运墨而五色具,是为得意”;宋代韩拙讲,“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清人沈骞言之曰“笔者墨之帅,墨者笔之充也”、“笔墨二字,得解者鲜,至于墨,尤解之鲜矣。往往见今人以淡墨水填凹处,及晦暗处,便谓之墨,不知此不过以墨代色而已,非即墨也。且笔不到处,安得有墨?即墨到处,而墨不能随笔以见神采,尚谓之有笔而无墨也”;苦瓜和尚则云,“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此数家之论,主旨均在强调,中国画之笔墨这种奇妙的宾主融洽密不可分相辅相成的密切关系。
黄宾虹作为一位集中国绘画之大成者,以其近百岁之高龄,痴情笔墨而与之厮守一生浸淫一生,对他而言,物质的、技术性的笔墨早已经悄然于不知不觉之中而精神化灵性化了。其绘画,笔可“歌”,墨可“舞”;妙笔能生花,墨能分“五色”,而表现大千世界之缤纷绚烂,于80年的笔墨生涯中苦心孤诣探讨中国绘画之笔墨表现及其奥秘,不仅于绘画领域前所未有地增强了笔墨的表现力,极大地丰富了山水绘画的艺术审美感觉;而且于学术领域形成了以“五笔七墨”为核心的笔墨理论体系。其相关论述有,“六法用笔兼力,画最重笔,有笔而墨随之”,“米虎儿力能抗鼎,王麓台笔下金刚杵,皆用笔。先有笔力,而后墨法华滋”,“墨之深浅浓淡,全在笔力中有变化,融洽分明,各尽其妙”(以上见《黄宾虹文集 题跋篇》),“六法言气韵生动,气从力出,笔有力而后能用墨,墨可有韵,有气韵而后生动,学者当尽毕生之力,无一息之间”,“古人未有无笔而能用墨者,笔之腕力不足,则笔不能管墨,即臃肿成为墨猪。……元季四家,仅吴仲圭用墨最佳、以笔力之强,能使墨法变化从心。大痴、云林非无墨,但不能墨戏自如。后人学画,笔先未入轨道,何暇论墨”,“因知湿笔是墨法,墨法之妙,全在用笔。……有笔力然后可管水墨之干湿浓淡以及于高简之逸品画”,“气关笔力,韵由墨生;笔有力而后能用墨,墨可有韵,有气韵而后生动;有笔力然后可观水墨之干湿浓淡,以笔法之强,能使墨法从心”(以上见《黄宾虹文集 书信编》),“论用笔法,必兼用墨。墨法之法,全由笔出”,“非笔不能运墨,非墨无以见笔”,“昔荆浩撰《山水诀》一卷,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无笔者,笔乏抑扬顿挫之法。无墨者,又缺阴阳向背之观。古人墨法之妙,无不以笔墨而出之”,“中国画先有笔法而后始能用墨”,“沈石田作画笔墨苍润,以笔出之为苍,以墨出之润,因名其斋曰‘苍润轩’。沈石田以‘苍润’二字名斋,颇重墨法”,“学者当从文沈着手,因之善用笔墨之法,不徒于笔法求之”,“用墨之法,至元代而大备。墨色繁复,即一点之中,下笔时内含转折之势。故墨之华滋,从笔中而出,方点、圆点、三角点皆然,即米氏大浑点亦莫不然”,“董玄宰云:以我使笔,不可为笔所使,以我使墨,不可为墨所使,墨法之妙,全在用笔灵活。抑扬顿挫,不疾不徐,墨之光华,自然呈露绢素之上,纸有软硬,无不如意”,“水墨神化,仍在笔力。笔力有亏,墨无光采”,“笔法先在分明,层叠不斋;功力已到,则以墨法融洽之”,“笔者,虽依法则,转运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笔。夫而后笔中有墨,墨中有笔。丹青隐墨墨隐水。笔笔是笔,即笔笔是墨”,“善画者,筑基在笔,建勋于墨,而能使笔墨变化与无穷者,再蘸水”,“泼墨,亦须见笔。渍墨,须见用笔痕”(以上见《黄宾虹文集书画编》)。
笔墨,在中国绘画历史发展的浩瀚长河中,由最初的一种书写工具,嬗变为绘画技法,而渐至成为一个画家参禅悟道以证天地造化的玄机之津梁,由技入道之宝筏;因此,中国绘画之笔墨的内涵与本质,其文化底蕴与其精神性的特质早已超越了其最初只是用以造型的使用性与其物质性,超越了图形写貌之羁绊,而直达体悟造化奥妙表现山川内美之境界,由一门“形而下”的“技”而臻至“形而上”的“道”:“一管笔拟太虚之体”,“一点墨摄山河大地”。为此,笔墨几乎成为画家倾尽全力的一生追求,而以黄宾虹为最甚最执着。
宾虹之“黑”。众所周之,黄宾虹的“黑”山水,品味高诣,是一种曲高和寡知者会心的纯正的绘画艺术,其浑厚华滋黑密厚重的黄氏风格,以一种传达天地大美的恢宏气象,旌扬着中华民族煌煌赫赫、堂堂正正的民族气魄,应该说是一种及其特殊而又及其震撼的笔墨。尤其是其晚年的绘画,诸多之墨法运用的得心应手犹有神助,山水自然之万千气象与千变万化,在他老辣遒劲的笔下通过“墨”色的充分发挥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墨之“黑”趣呈现出无穷的韵味,令人观之犹如孔夫子聞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回味无尽。正所谓“黑”趣胎息于“辣”意也。
(承接1030期,待续)
初中海 号一道,斋号弘堂。现为“一道北京画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画院初中海山水书法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同期评点
文/汪海潮
宾翁绘事,治学先行。探源流、宗文脉、循理法,他终生笔墨生涯,皆如此一以贯之。
本文作者初中海,以书与画的切身体会,在中国书画源流中切磋出书外画外功夫,即器、技、法之上的道。亦即书与画艺术面貌、视觉效果所蕴含的内美。这种内美,由书者画者自身文化学养和品格冶炼而成。所以,宾虹大成之“黑”,受新安之“辣”艺术影响这个论题,被中海兄分析得淋漓尽致,精彩纷呈。“新安画派所注重的一种文化内涵,是对宾虹影响最大,并使他由此成为一代宗师的最关键因素。这种影响有其先天性优越条件:新安山水,是宾虹青少年时期主要生活、成长之地。中国徽州儒学(朱熹理学),使宾虹与新安诸家内心世界共同受到浸润与教化。使他们“内在的人格精神具有惊人的一致性”,终生谨奉圣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之格言。视人品、气节为艺术之灵魂。坚信画以人重,艺由道崇之准则。有了这个精神层面上共融共通,宾虹便有宗“新安诸家之所宗”,道“新安诸家之所道”,仁“新安诸家之所仁”的重要前提。于是,宾虹与新安诸家在“新安现象”之前千百年的“道、德、仁”文化天空,就心神交会了。用通俗的话说,慕新安诸家的宾虹,精准地先行“抄”了新安诸家艺术大观的“老底”,全身心进入了新安诸家精神、道德、文化的共同家园。加上宾虹一生最大的成就并非仅在书画,而在他的“学人”那一面。学养上的丰富,使他在精神层面时时与新安诸家有条捷径。更加妙趣天成的是共同的那方山水,养育出共同的那方人(中国历来就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经典之说)。白岳黄山的新安山水,是宾虹与新安诸家得天独厚的共同造化之师。本文作者中海兄这部新安之“辣”与宾虹之“黑”专著,不仅仅是一部学人纯粹的理论著作,而是作为书家画家重走新安诸家和宾虹大师为书为画、为人为文之路的切身感悟。诚如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名誉主任邵大箴先生所说的:“初中海对焦墨山水中绘画艺术技巧和艺术之道的关系做了很多阐述,对中国传统的书法理论和绘画理论很有研究并有自己的心得体会,这在当代画坛是很可贵的。”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国家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先生指出:“初中海绘画很好的精神有二,一是深研传统,二是在综合学养上不仅下了很多功夫,而且逐步形成了学养上的融通。”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薛永年先生一语中的指出:“初中海能直承黄宾虹等老一辈学人画家的文脉”。最能体现初中海像黄宾虹那样汲取新安之辣内心感悟与追求的,是他自己的文章《论取法乎上》中说的:“海纳百川,始能成其汪洋恣肆,吸纳传统消化传统,而后滋养自己在传统的基础上山转腾挪,冶铸自家风貌。”
由此可见,中海兄在书画笔墨忙碌之余,费尽心力研读新安之“辣”与宾虹之“黑”,真正的目的是在探明自己贴近正脉,走进宗师心灵世界的路径。
诚然,学养和品格真正沉淀到自己的作品中,尚须一个艰难的过程。初中海深谙新安之“辣”和宾虹之“黑”中一个最为关键之所在:造化之师黄山在这些宗师绘画成就上起着巨大作用。于是,内心高擎新安、宾虹之旗的初中海,近年来,果敢地走进了新安诸家和宾虹大师艺术成长的圣地——黄山。
相信造化之师黄山,既然公平地对待过新安诸家和宾虹,更会公平地对待他们的后来者初中海。
令人欣慰的是,黄山,影响过新安诸家,新安诸家和黄山,影响过宾虹。今天,他(它)们正在共同影响着初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