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
——中国山水画巨匠黄宾虹之艺术渊源初探
□初中海
宾虹之“黑”——新安之“辣”,这两组无甚逻辑联系的意象词组比肩而立,未免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在此笔者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下究竟。
(十)新安之“辣”对宾虹之“黑”
的深刻艺术影响
论及黄宾虹与新安画派的渊源关系,有诗书画“当代三绝”之称的林散之,作为黄宾虹早年的弟子曾经言道:“新安画派至宾虹乃集大成,此海内公评,非余一人私议也”;画坛亦公论黄宾虹为“再举新安画派大旗,终成一代宗师”。谈到新安画派对于黄宾虹深刻之艺术影响,我认为安徽美协副主席王佛生同志所论十分精当,“黄宾虹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高超的艺术成就,究其根源,仍然要回归到新安画派对他的影响,新安画派所注重的一种文化内涵”。当然,这种深刻的艺术影响是以一种特殊的形态而存在的,其或晦或显,或明或暗,如草灰蛇线,如蛛丝马迹,虽然这种影响时常隐于无言然而却是细入无间不绝如缕。比如,新安诸家与黄氏都深受徽州儒学的浸染与教化,其内在之人格精神具有惊人的一致性,他们皆一生谨奉圣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之格言,将“道”、“德”、“仁”冠于“艺”之前,视人品、气节为艺术的灵魂,坚信“画以人重,艺由道崇”乃千古不磨的准则。1644年,清兵入关问鼎中原,江山易帜,新安诸家“痛失家国之沦亡,哀异族之宰割,而无力反抗,其牢骚抑郁不平之气,发为语言文字,并逐一寄于画上”(俞剑华《中国绘画史》),他们或归隐或逃禅,拒绝与新朝合作。其中,渐江,遁入空门;査士标,终生不仕;程邃,自此取号“朽民”、“垢道人”而浪迹江湖;郑旻将名字移“日”于左,以示无君之痛。1937年北平沦陷期间,黄宾虹伏居燕市10年,凡画均自署“予向”,画室取名“竹北簃”,均含气节不移之意,并“谢绝应酬,惟于故纸堆中与蠹鱼争生活。书籍、金石,竟日不释手”,在此期间潜心研究具有崇高民族气节的遗民画家,尤其致力于乡邦先贤新安画派的研究,写下了以《渐江大师事迹轶闻》为代表的一系列学术文章,开创了按历史人物整理文献资料的一种全新学术形式。其次,在精神上,新安画派诸家与黄宾虹均注重“学术磋磨”,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种广泛的吸纳和极为丰富的积淀,具有浓厚的学人本色;在艺术上,均主张学古而不泥古,师古人与师造化并重,即重笔墨之妙又注重传山水之神,艺术个性鲜明;在审美境界的追求上,虽新安画派笔墨清疏雅淡,气韵空静幽寂,而黄宾虹则云山苍茫烟水氤氲,浑厚华滋黑密厚重,两种画风一繁一简一疏一密,乍看迥异,实则皆重画之内美尚风骨,旨归一而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具体论及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之间的艺术关系,笔者将之归纳为四个方面,一是重法与尚宋;二是师造化重写生;三是以艺求道画重内美;四是学萃功深滋养画学。
众所周知,黄宾虹之绘画起家于新安画派,其对乡邦先贤的人品与画品可谓深植于心,一生之中皆有一种执着的坚定的新安情结相伴,为此而不遗余力地为新安画派立传树碑,而尤为推重渐江,先后写下了《梅花古衲传》、《渐江大师轶闻》、《新安画派论略》、《黄山画苑论略》、《黄山丹青志》、《新安画派源流及其特征》、《增订黄山画苑论略》、《垢道人轶事》等美术史评论,可称得上是一往情深者。
以艺为学。新安画家的功夫进路由知门径而瞻仰门墙,而深入堂奥而窥见室家之好,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画学体系,渐江作为新安画派最具标志性的画家,其绘画不落畦径,不入时趋,而成于高逸。管中窥豹,在下文中笔者将着重围绕渐江兼及新安诸家,阐述一下“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二者之间的艺术关系。
(承接1031期,待续)
初中海 号一道,斋号弘堂。现为“一道北京画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画院初中海山水书法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同期评点
文/汪海潮
绘事相传,炳耀千古。几千年中国绘画源远流长,全在历代画家承前继后、生生不息所致。中海兄本节文字对中国画史上最有名的画派之一新安画派的诞生,在其承传前贤大师、昭示历代后进方面作了较为深刻、全面的论述。更为精深地探明:新安画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如何承传中国绘画史上最辉煌时期最具代表性画家绘画艺术理论精髓,成就了属于他们自己那个时代的绘画的艺术高峰,并薪火相传至后学之进,濡养出了像黄宾虹那样的一代宗师。论著直插中国绘画史的几个断面,集中对新安画派代表人物之一的渐江大师,在精神层面、笔墨技法层面以及领悟共同的造化之师黄山内在之美,如何与宋元时期诸大师神韵相通,并且入古不泥古,承古韵而发新思,创造出了既与宋元大家一脉相承,又独具新安诸家自家风貌的“新安画派”,终将宋元古风与新安新韵合成一脉、糅为一体。在中国绘画史上共秉慧烛,照亮身后中国绘画更远大的未来艺术天空。
通览中国绘画史,宋元历来为学者崇为中国绘画至今仍然不可逾越的高峰。为何?唐后宋代,士大夫笔墨入画渐多,而文人学士以其书学和其他综合学养融入画学之中,使中国绘画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大为丰富。唐是中国书法最辉煌的朝代,颜、柳、欧诸大家将中国书法从魏晋高峰又推上巅峰,尤其是唐楷,将此前碑学帖学融为一体,形成中国书法史上“至规至严”的法度。自此,唐楷以其结字之严适端庄,笔法之规整雄浑,影响了此后千余年书家之笔墨。紧接其后的宋代,虽说书法史上历来有唐后无楷书之定论,但唐楷笔墨之规之法,深刻影响着宋代书家笔墨。于是,在法度之外,宋人书法尚意便是中国书法走向另一高峰的起点。由于以书入画、书画同源是中国绘画之正源,宋人笔墨在绘画领域便出现了亘古未见的大千气象……宋人绘画,全得唐书之法度。宾虹言:“画之道在书法中。”又言“书法且不讲,何由识画?”所以,新安诸家,探源流,重礼法,得笔墨之趣。渐江崇尚宋人“先由宋画苍茫,浸入唐人之室,故能雅洁清绝,未可徒以崇尚倪黄目之”,而所作绘画,“层峦陡壑,伟峻沉厚,以北宋风骨,蔚元人气韵,清逸萧散。”新安画派其他大家如查梅壑、汪无瑞、程穆倩诸人,“为得元季四家之逸,皆能溯源唐宋,掇其精英,而非徒守前人钜镬者也。”现代绘画大师宾虹尤其重视理法,以师法古人为画学之慧灯,崇尚北宋为六法正轨、画学之最高境界。他屡屡言之:“始悟古人成名,必先重法,及其成就,必高于法,自为一家。非离法也,超出于法之外,而仍不出乎法。”他尤为深刻指出:“书法晋魏,画师唐宋,皆为探源之作”。并总结出:明人绘画太刚,清人太柔,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未从北宋绘画传统上打好基础。他一生反复强调:绘画“欲求法备气至,自当从沉着浑厚,取法北宋为宜。”
初中海上述分析,实际上也是他本人研读书画史论并逐步引入绘画创作实践之写照。他以书入画。正循了“书画同源”之正道。他体现在自己绘画中的用笔,更是合了笔墨之矩。而重法崇宋,恰恰是他一直遵循的正脉正道。魏晋书,唐宋画,合成的元人绘画大千景象,此中理法和神韵,是他长期吮吸的学养乳汁。初涉绘事,便终年累月揣摩临摹宋人笔意图,留下了大量“摹宋仿宋画稿”,沿此正流接近新安诸家及现代大师宾虹时,他便渐渐有了重法之后的“离法”得了宋元、新安、宾虹神韵之后,大胆、果断地拓化出焦墨山水的“画法”,屡经寒暑,当下终于初成自家焦墨山水的全新面貌,为千百年来罕见之“法”——超乎了前贤古法之外。应了麓台之训:“画不师古,如夜无烛,便无入路。”亦即东园生曰:“学晞古,似晞古,而晞古不必传;学晞古,不必晞古,而其晞古乃传也。此乃神传之谓也。”
“初恨不似古人,今又不敢似古人。”今日初中海入古出今之勇气与明智也。中海专著《新安之辣与宾虹之黑》于美术报连载。
编者按:
初中海,黄宾虹艺术的隔代知音。不仅仅在于他的焦墨山水直接发轫于黄宾虹晚年的焦墨绘画,由黄宾虹这个历史“坐标”逆流而上追溯中国绘画的千年传统,传承而有创新,在当代画坛独树一帜自成一家;更在于他孜孜不倦,对黄宾虹艺术的探讨与研究,《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即是他目前为止对黄宾虹艺术研究的理论成果,其独特的研究视角,使人耳目一新;其如渊的探讨深度,令识者特有会心,在当今美术界独具慧眼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