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
——中国山水画巨匠黄宾虹之艺术渊源初探
□初中海
宾虹之“黑”——新安之“辣”,这两组无甚逻辑联系的意象词组比肩而立,未免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在此笔者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下究竟。
(十一)关于重法与尚宋
渐江(1610—1664),俗姓江,名韬、舫。明亡后出家为僧,法名弘仁,自号渐江、渐江学人,又号无智、梅花老衲,歙县人。工诗文,擅书画,尤以山水名重于世。其山水,取法宋元,痴迷倪黄,而甚爱倪云林。绘画多取材于黄山白岳,图写家山真貌,画评以其构图之简洁、笔墨之秀逸、意境之空灵、气韵之峻伟而许之为“纵横尽去,乃见天真,绚烂之极,复归平淡”的旷世逸品。又时人多论渐江“专摹云林”以仿倪学倪见长,而称之为“倪云林第二”。如周亮工《读画录》言道,“喜仿云林,逐臻极境,江南人以有无定雅俗,如昔人之重云林然,咸谓得渐江足当云林”,张庚《浦山论画》言道,“新安自渐师以云林法见长”。不仅如此,渐江所自作诗也屡屡表白自己对倪氏的喜爱甚至是痴迷。如,“云林逸兴自孤高,古木虚堂面太湖。旷览不容尘土隔,一痕山影淡如痕”,“疏林寒山淡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倪迂中岁具奇情,散产之后画始成。我已无家亦困学,悠悠难免负此生”。画史又载,“(渐江)购倪黄数年,苦不得其真迹。一日获观于丰溪吴氏,遂佯疾不归,杜门面壁三阅月,恍然有得,落笔便觉超逸,因取所来作悉毁之”,可见渐江于倪云林用心之深。
但是,综观中国绘画史,倪自为倪,渐江自为渐江,渐江似倪在神而不在貌。渐江之所以渐江,正在其另辟蹊径独到之处。渐江痴迷倪云林,首先是其与倪氏于政治上注重气节、艺术上崇尚风骨的人文方面的一脉相承、息息相通,至于绘画方面的师法倪氏,渐江则更多地是融汇,是发展,是创新。
何故言此?遍观画史,谁是渐江的真正知音呢?
汤燕生,字元翼,号岩夫,与渐江同郡而稍后,书画亦擅名一时,有题渐江画云“俯视宋英,兼师元达”。清初“四僧”之苦瓜和尚言“笔墨高秀,自云林后罕传,渐江得之一变”。杨翰于其《归石轩谈画》中论道“(渐江)于极瘦削处见腴润,极细微处见苍劲,虽淡无可淡,而饶有余韵”。张庚于其画论中亦言“余尝见渐师手迹,层峦陡壑,伟峻沉厚,非若世之疏竹枯株自谓高士者可比”。此数家解人之言,均透露了渐江绘画的若干端倪与个中消息。而渐江绘画艺术真正的知音,还是要属300年之后的黄宾虹了。
300年前,渐江言道,“云林之画全法荆关董巨,丘壑极能盘礡,晚年烂漫天真,始多简逸”,其题画诗亦云,“传说云林子,恐不尽疏浅。于此悟文心,简繁求一善”。300年后,黄宾虹论渐江,“先由宋画苍茫,骎入唐人之室。故能雅洁清绝,未可徒以宗尚倪黄目之” ,“然所作画,层峦陡壑,伟峻沉厚,以北宋风骨,蔚元人气韵,清逸萧散,意在方壶、子华之间”,“新安僧渐江、查梅壑、汪无瑞、程穆倩诸人,为得元季四家之逸,皆能溯源唐宋,掇其菁英,而非徒墨守前人矩矱者也”,“渐师初学北宋,继效倪迂,超越前明,冠绝千古。……盖集大成于李成、范宽、郭熙、荆浩、关仝,性情高洁,雅近云林,所谓有唐人之细而去其纤,有宋人之粗而去其犷”,“渐师之画,初师宋人,游踪所至,莫不模写,泉源水口,曲折自然,横岭直峰,晦明合度。至于树石参差,郁勃轮蜠,无一不从范宽、郭熙、李成、荆浩、关仝矩矱而出,非若临摹章法,仿效各家,前后搬移,自矜湿换,干皴湿染,徒夸世俗而已”,“乃若渐师之丘壑,先由唐宋而得倪黄之神,非若后之元人者,略取开阖,自夸囫囵,置古人丘壑之精到而尽变之,遑论笔墨。……或称渐师传摹云林,见其卷册数种,不过笔墨秀逸,并无出奇制胜之处,此皆门徒赝作,必非真迹,至如王孟津直谓云林轻秀薄弱,奄奄无生气,是岂能真知云林者哉?”“因感渐师寄怀黄海,极奇峭玮丽之观,本其幽淡天真,以写崚磳丘壑,不为平远而为深远高远,于元人之外,特创一格,笔墨腴润,气韵清超,举吴门、浙派画家浮靡犷俗之习,一洗而空之。此正董巨法乳嫡宗,传其精神,不效面貌者也”(以上见《黄宾虹文集 书画编》)。“可观明季画者学倪黄,能于北宋人探其本源,是以较高,与后来学倪黄者之浮薄枯硬不同”,“明季士大夫俱从北宋极力挽回枯硬薄弱诸弊,勾勒尤取笔力遒劲,可以为法”,“此数家(石涛、石溪、渐江、査二瞻)全从宋元脱化而出,故非庸史可及”,“渐师画于宋人章法用功极深,用笔以云林为宗,似不及倪之雄健”,“学渐师,须静看其笔力墨法,力挽千钧,而墨法腴润,其结构全从北宋荆关范郭二李而来”,“如论渐江僧,言其能于荆关探源,不徒袭倪黄外貌”(以上见于《黄宾虹文集 书信集》)。这些论述真乃会心者精当之言,是皆可与渐江之“自言自语”一一印证也。渐江其自作诗云,“淋漓湿墨米襄阳”,自言曾学于米氏云山也;“余生醉饱笔淋漓”,其语意在于反诘——谁言我家山水多枯弊?“云山苍苍,烟水茫茫,尚书克恭,先辈元章”,言之元之高房山源之米氏也;“琅琅夜雨声,杂树身逾黑。譬彼古人书,米颠多醉墨”,言夜雨之山色俨如米氏云山也;“甘载有墨凝,无从追北苑”,此言自述绘画胎息董源也;“风流失尽是荆关,后学衣钵亦等闲”,此言时人习荆关而失当也;“唐宋遗留有笔皴,自伤涂抹不因循。道林爱马无妨道,墨渖何曾累旁人”,此言己之画学渊源也;“偶尔看云云落腕,被人猜作米南宫”,此乃为时人将己之比拟大米而沾沾窃喜也;“敢将墨气说淋漓,乱石深松妙一时”,此言己之重墨的艺术审美也;“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渖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乃言己之得意之作正如诗圣杜甫所云“墨气淋漓障犹湿”是也。
细参渐江上述之言,黄宾虹将其诸多之内涵归纳为一点:“要仿元人,须透宋法;既观宋法,可溯唐风”,真可谓正中肯綮之妙语啊。综观其他新安诸家亦是“莫不规矩唐宋,“于宋之绘画,晨夕观摩,咸志法古,非因时习转移”,“遂能高自位置,绝去攀附”。如:“査梅壑大堂,浑厚华滋,上追北宋,足见名大家功力”,又如:“同乡孙逸,……皆能师法宋元,得其神趣”,又如:“新安四家,汪之瑞最简,简需从繁(唐宋)脱出,方可不为空疏”(以上见《黄宾虹文集 书信编》)等等不一而足。由此延伸到黄宾虹的山水创作,这种艺术审美思想一脉相承的传承性极其鲜明。黄宾虹之画学旨趣,重视理法,讲究法备气至,以师法古人为画学之慧灯,崇尚北宋为六法正轨、画学之最高境界。黄氏在致友人书信中屡屡言道,“始悟古人成名,首先重法,及其成就,必离于法,自为一家。非离法也,超出于法之外,而仍不出乎法。古圣言‘不逾矩’即此”,“书法晋魏,画师唐宋,皆为探原之作”,“近稍习整肃,时学北宋人,期于虚中有实,而又不易于疏”,“拙笔所存旧作,以法北宋为多,黝黑而繁。……然中国画仍当以元人为极则。惟明人太刚,清代太柔。皆因未从北宋筑基也”,“以为疏逸之气,尤宜于沉着浑厚追求,力思趋步北宋遗榘,积极自然摆脱,方可入妙”,“拙画莽苍,虽欲取法宋元,近年得睹名迹为多,古人功力正未到耳”,“欲求法备气至,自当从沉着浑厚,取法北宋为宜”,“拙笔山水于古人无一似者,然处处俱从古人法中极意揣摩,勤力练习,数十年来无一日间断”,综上所述种种,可见新安之“辣”所给予宾虹之“黑”的艺术影响之一。
(承接1032期,待续)
初中海 号一道,斋号弘堂。现为“一道北京画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画院初中海山水书法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同期评点
文/汪海潮
历代成就巨大的画家,都深知绘事之要事:一曰笔墨练习,读书得之;二曰源流,由临摹、赏鉴悟之;三曰创造,由游览写生成之。中海兄《新安之辣与宾虹之黑》专著本节中,专述师造化重先生。中国山水画师造化,为绘画之要旨也。其以重写生的方式来体现师造化。中国绘画之写生非西画“速写”类写生。西画写生,亦即速写。主要是勾勒物象的形(状)态,同时根据物象受光的正侧面关系,用明暗色彩来凸现二维度上的三维度关系。中国绘画,尤其山水绘画的写生,是画家主观意识与客观之物——山水呈现的造化之功,亦即山川大势,及其间云气雾霭变化无尽所体现出来的蕴藏在大自然内部那种夺人心魄的气韵互为融通、交流,从而在画家内心获得的那种美的感悟、感受。这种写生效果,最主要的是由写生者——画家内心储存的文化学养之厚薄来决定。中国有句认知上的经典:青少年时期看山是山,中壮年时期看山不是山,老年得道后看山还是山。但三个阶段所看之山,是同一座山,但随着内心知识的丰满和世界观逐步形成,却将同一种山看成了不同的三座山。所以,浅陋画工写生,只会机械呆板的照葫芦画瓢,而学养丰满,内在笔墨功夫过人的画家,面对自然山水,却总是在沉思冥想,渐渐走进山水内部,撄取造化隐秘之神韵,并与己内心交流感悟,将山水外在气象与内在精神,吸纳进自己心灵之内,即画史上名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也。新安大家渐江与现代大师宾虹前后300年间,他们师造化心灵之语却是那么惊人一致:“形容出造化,想象成天地”,让自由的精神与灵魂在大自然的山水中畅游和逍遥。而渐江师一生访山水,师造化,故能将天地之奇气、山川之灵秀一一涵养胸中而流出于腕下。弘僧笔夺造化功,终成名垂画史的一代宗师。 中海兄在本节文字中纵论了新安诸家和现代大师黄宾虹如何师造化重写生的艺术实践,同时也表达了中海本人对造化、写生的极度认同。更是他多年来在师古人之同时,将更多的精力倾斜到造化之师的心灵妙得:此前几年,中海大多是经常潜入太行画境,据太行山诸多画友介绍,中海每进太行往往久日杳无音讯,终日沉醉太行山水间。几近“不知有汉”、“今夕是何年”之痴迷状。近年我多次伴他去新安诸家和大师宾虹艺术成长圣地——白岳黄山,每每至此圣地,初中海面对新安山水和雄奇黄山常常目瞪口呆,整个精神全被造化之师——黄山“夺”了过去。无论是晨起曙色清冽还是夕照灿然,无论是云气雾韵漫山,他或是持笔喃喃无声,或是伫立山间忘归,至于月下朦朦黝黑之山景,雨暴之中,山之巍峨雄姿,他更是默默对坐静观,一任内心狂风如奔流,暴雨如狮阵,惊雷如虎啸……久而久之,山川万象,天地惊奇在他心中奔腾而出,变成了他腕下清丽、雄奇、浑厚、高古的焦墨山水。中海此《新安之辣与宾虹之黑》宏文,与前贤巨擘惊世的艺术碑林中,探明源流之余,也为自己日趋近于山水之道,笔墨与内心神交造化之师,辟出了越来越宽广同时也越来越崎岖的探索之路。
编者按:
初中海,黄宾虹艺术的隔代知音。不仅仅在于他的焦墨山水直接发轫于黄宾虹晚年的焦墨绘画,由黄宾虹这个历史“坐标”逆流而上追溯中国绘画的千年传统,传承而有创新,在当代画坛独树一帜自成一家;更在于他孜孜不倦,对黄宾虹艺术的探讨与研究,《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即是他目前为止对黄宾虹艺术研究的理论成果,其独特的研究视角,使人耳目一新;其如渊的探讨深度,令识者特有会心,在当今美术界独具慧眼真知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