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述之狮
观大英博物馆
■特邀撰稿 江苏镇江市文联副主席、画家 王川
有位西方历史学家把两河流域形容成一口沸腾的大锅,说在它的里面虽然贮放着人类初始文明的油膏,但几千年来的兵戎之战一直没有止息过。一个个相继崛起的民族,如同春秋战国时的诸侯,纵横捭阖、欺强凌弱,你来我往,此长彼消,把两河流域这口锅搅拌得灼热沸腾、岩浆四冒。
古代的亚述在人类文明史上所占的分量并不重,它中心区所处的地理位置也并不位于最重要的两河中心,而是稍稍偏北的底格里斯河上游尼尼微一带。他们是塞姆人,早在公元前1700年就崛起了,由于四面临敌,险象环生,所以造就了他们民族的尚武精神,他们的国家从一开始起,就经历了血与火的争斗,他们吃苦耐劳,能征善战,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四处征伐,拼死鏖战。这个民族经历了古亚述、中亚述和新亚述的3个时代,每个时代都曾出现过卓越的枭雄君主,领导着他们的民族,以无比的凶残杀向富膏的两河流域中心地带。最鼎盛时期的亚述帝国拥有的版图横跨亚非两洲。但是,正像他们的突然出现一样,在经历了1000多年的文明之后,他们征服了古巴比伦,又被新巴比伦所灭。一个以残暴立国的民族,最终又以残暴而亡。
3000多年前的历史兴亡已经成为往事,一个如烟的神秘帝国只留下众多的艺术品供后人凭吊。即使一位并不熟悉世界历史的观众来到大英博物馆的亚述厅,面对着那样丰富的藏品,也会发出极大的惊叹,伫立在这些冷硬的碎片面前,无限地感慨。
英国和中东,相隔数千里之遥,这些史前世界的瑰宝之所以会出现在大英博物馆的展厅里,如果不去考虑前几个世纪“谁发现谁占有”的潜规则,这些藏品主要还是要归功于一位叫莱亚德的英国人。
当法国人博塔于1847年把那些亚述王国的人首带翼神牛巨雕运到了巴黎之后,立刻举世震惊。也震惊了同时身处伊拉克摩苏尔的考古同行奥斯汀·亨利·莱亚德。他也随之发掘出了许多亚述王国的文物,和他合作的,既有学者和画家,也有强盗和歹徒。与他相争的,既有法国人和美国人,也有德国人和中东人,因此他的工作就显得极其紧迫。经过几年的工作,莱亚德的所获极丰,他历尽艰辛运到伦敦的,不仅有和博塔一样的那些神牛,还有无数的雕像和浮雕,以及大量的泥版书。他把这些珍品送进了刚成立不久的大英博物馆里,专门成立了一个亚述厅来作免费的展览。
亚述帝国的艺术品,大多数是圆雕或浮雕,它们代表着美索不达米亚艺术的最高水平。有趣的是,在这批浮雕作品中,有很多的题材都和狮子有关,形态各异的狮子,组成了亚述最具特色的风景线。不仅是在亚述,在整个两河流域,乃至波斯和希腊,狮子都是当地艺术品中比重最大的题材。
狮子的原产地在非洲和西亚,这种大型的食肉动物很早就被表现在古埃及和赫梯人的艺术品中了,后来的希腊、罗马和波斯人的艺术品中也多有狮子的雄姿。雄武的狮子成了欧亚很多文明的标志性动物,但以亚述的浮雕为甚。
亚述人原本是游牧民族,民族的习俗,养成了他们以狩猎为生、骁勇善战的性格,即使在获取了政权、住进王宫之后,国王也仍然娴熟弓马,在不需要外出征战的时候,国王喜爱外出狩猎,作为他的消遣方式,猎杀大型的危险猛兽是他们的最爱。国王骑马,或是乘坐战车,带着侍卫出猎,追逐猎杀野牛、大象和狮子——这些动物在当时随处可见。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国王往往亲自张弓搭箭,亲自射猎,有时甚至把这些猎物带回宫里豢养,择机与它们搏斗,并手刃它们。据泥版书记载,一位国王曾经猎杀了920头狮子、10头大象和6头野牛,这种滥捕滥杀的结果是造成了大象和野牛在两河地区的灭绝。
出于对狮子的尊崇和喜好,亚述人对狮子的观察和表现也相当仔细,有很多的浮雕作品中出现的狮子形象都不同凡响,可以说,唯有在亚述的艺术作品中,狮子才最具有自己的性格。它们不同于在其他文明中的狮子,不单呈现出一种雄壮威猛状,而且千姿百态。
大英博物馆里有一幅著名的雪花石板浮雕《巴尼拔杀狮》,高达2米,这是莱亚德在尼姆鲁德发现的,它上面原来曾经着色,被装饰在亚述宫殿的墙上。图中刻着亚述的最后一位国王巴尼拔正在跃马持矛,狠劲刺入一头扑来的雄狮大张着的嘴中,威风凛凛,毫无畏惧。他身后一头雄狮,已经中箭,仍在凶狠地追扑国王的马,人兽相斗,险象环生。有一幅《国王猎狮》的浮雕,国王巴尼拔站在战车上,回身弯弓搭箭,准备发射。在战车的后面,一只雄狮正凶猛地扑来。它已身中3箭,但仍在作困兽之斗,双爪已经搭上了战车。国王临危不乱,稳定沉着地瞄准狮子射出最后一箭。在这幅画中,国王的沉毅刚勇,狮子的威武雄壮,都被表现得极度精彩。还有一幅《获狮图》,雕刻着一群战士扛着刚刚猎获的一头雄狮来进贡给国王,已死的狮子僵卧着,肚皮朝上、伸颈敛爪,而战士们的神情则是得意洋洋,充满了喜悦。
最精彩的是一幅《博狮图》浮雕,画面上亚述国王正站立着,与一条直立猛扑上来的雄狮搏斗,雄狮的额头上已经中了一箭,但还有力气站立起来,扑向国王。国王身上没有弓箭,他身后的侍从手持弓箭,显然雄狮头上的那箭是国王射中的。国王伸出右手,紧紧地扼住了雄狮的喉咙,左手则持一把短剑剌穿了雄狮的胸膛。画面表现的就是这令人心悸的最后一刻,人狮相搏的紧张场面,人与兽,动与静,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古代不可多见的一个写实场面,因为历史记载中,亚述的国王确实有着多次与雄狮搏斗的经历。
作为国王的战利品,凶猛一世的狮子的动态在亚述艺术家的手下,被表现得惟妙惟肖。亚述人雕刻的狮子,写实性强,结构准确,筋肉饱满,不像其他民族有着概念化的不足。有幅著名的《垂死的母狮》浮雕,就是亚述时代最精彩的艺术作品,画面中,一条母狮已经身中三箭,一箭中在肩胛上,另两箭一中后臀,一中股尻,显然后部的伤最严重,所以母狮的后肢已经瘫痪在地,不能行动,但它仍然用两条前腿挣扎着,支撑起上半身,昂首张嘴,在作痛苦的呼号,在临死前不甘心就此倒下。这种充满了生命之力的写实之作,表明了亚述人细致入微的刻画手法,相当高超。还有一幅《濒临死亡的狮子》也具有异曲同工之美,描绘的也是一条狮子,不同的是这条身中数箭的雄狮已经力不能支,口吐鲜血,濒临死亡了。馆里还有一幅浮雕《被射死的狮子》,上面刻着几头死狮,身上都带有箭矢,显然都是国王的战利品。这样一些表现方法,充满了“兽性”,把动物的形态和神态刻画无遗,在其他文明的类似作品中是罕见的,它们当是古代最具感染力的艺术作品之一。
亚述人不是世界上最早描绘狮子的人,但他们却是描绘狮子最多也是最传神的人,对于他们来说,狮子这种雄壮的猛兽,既是他们生存的敌人,也是他们所尊崇的对象,他们与狮子搏斗,杀死狮子,倒并非仅仅要从狮子的身上获取什么生活资料,而只是需要通过猎杀狮子的行动来表明自己的一种尚武精神。他们也给本族的神或王的身上装上狮子的肢体,以作尊崇。亚述人具有一种穷兵黩武的传统,他们的勇敢和残暴在世界上是出名的,亚述人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战士,他们都希望自己能够具有狮子那般的勇猛,对于他们来说,狮子无异就等于是亚述人的最高图腾。在资源匮乏的两河地区,石头和金属都是异常稀缺之物,都需要从远方花重金进口。亚述人四方征战,每得一地,便要用浮雕来纪录下自己的战绩。他们舍得用石头、青铜和象牙来雕刻、铸造狮子,表明了狮子在他们心底的尊崇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