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比绘画更能敲击中国人的心
石虎先生访谈
2012年初秋,我有幸拜访了深居简出的石虎先生。先生是中国画坛重镇,近10年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不闻世事,潜心绘事。数量惊人的草稿、创作,特别是近期集中创作的一批水墨及现代书法作品显示了先生充沛的精力和不竭的创造力。对于中国文化、东西绘画、现代书法,石虎先生都有着精深、独到的见解。在汉字艺术探索方面,先生也是先驱。难能可贵的是,30年来现代书法的开路先锋们大多停止了探索甚至走向倒退,精神萎靡。唯有先生的作品不断成熟、深入,在他的彩墨、水墨画之外又创造了一个高峰。这次拜访,我们用了两个半天就中国艺术家的民族立场和现代书法展开讨论。先生平易近人,谈锋甚健。对于坚持民族立场、重塑中国精神,先生发狮子吼,不啻于一记棒喝。对于启发后学,先生和盘托出,循循善诱,大有长者风。现将录音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高非:我们知道,当代很多艺术家在功成名就后不久便走入程式化的阶段,偶有可观者也在不断重复自己,开始走下坡路。这次集中看到您近期的创作,数量惊人,用线出神入化。还不算数以千计的草稿,灵思四溢,给我强烈的震撼。特别是看到您近期创作的水墨山水和现代书法,感觉您在艺术上进入更精深的境界,我认为触及到了中国画的灵魂。从上世纪70年代轰动一时的《非洲写生》可以看出,您有极其深厚的西画功底,您早年的大型壁画作品也曾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为什么我们看到的石虎却一直在回归?似乎您对西方的认识越深,离中国反而越近。
石虎:艺术的道路是漫长的。我学雕刻出身,辗转求学,17岁就明志。从1960年我的第一件作品在北京展览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我漂泊海外几十年,谈到文化立场,就像钓鱼岛一样,寸土不让。我们肩负着文化的使命,不可以做叛徒。如果没有责任感,当然不会想到中华文化。我的背景是泱泱中华,这是我的根。我很庆幸我的老师都是一些民间艺人,现在还很留恋学习的那段日子。不幸的是,大批我们的画家已经在西方的号召和利益的诱导下,完全奴性化。看毕加索一张画卖几千万美金,就羡慕。人家那也是文化宣传,一定程度上都是政治攻势。想搞艺术,首先要清除自己身上的奴性,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我在1985年 《蛮梦》开篇就说到,大家翘首以待的那面旗帜是西方人的牛仔裤,到今天还是这样。可耻!这是民族的可耻!在这样的语境下,画画不是一个技术,是背负炎黄文化,我们在打造中国的灵魂。
高非:关于找回民族自信心,重塑民族魂。自《蛮梦》开始,想来您已大声疾呼近30年了。您是西画出身,对这个问题的敏感和觉醒倒比很多中国画家来得深刻。
石虎:三十而立也好,四十不惑也好,五十而知天命,你得知道什么是天命,什么是不惑。了解当下的语境,知道中国人的现状,你才有责任,才有志向。这个民族的事情你全不懂,看再多也是皮毛。艺术家首先要建设自己的脊梁,铮铮铁骨,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上讲话。中华文化应该是在中华大地上产生,而不是在小地方或者被奴役过的地方产生,这片土地的气息是不同的。被殖民过的地方,产生未来文化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民族性,奴性是根深蒂固的。我们是文明发源地之一,我们有着很优秀的传统,我们必须要有我们的发言权、话语权。
高非:近代以来,我们提倡拿来主义,对传统的自信力不断沦陷。我们拿来的,先是科技,继而是政治制度,从1949年后直到“85”新潮,不断复制西方各种流派,连艺术也正面临全盘西化的局面。
石虎:这个民族有很多问题!比如我们的语言,现在开始向香港学,普及双语。作为国际化的手段我不反对,我反对的是中国人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语言是什么了。满嘴洋文,难道你不会讲中国话么?我们的诗人都按照英文来写诗,已经不知道中国的汉字精神,和翻译诗毫无区别,还洋洋得意,泛滥全中国。你看我们的广告词 “让改变发生”。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变好还是想变坏?改变本身就是发生,完全是一句废话,类似的广告比比皆是。
高非:似乎越昂贵、越标榜奢侈品的商品越要在广告里凸现自己的外国身份。
石虎:商人面对的是中国人,难道中国人不高贵么?你看我住的这个小区,公共雕塑都是洋人的面孔,好像中国人长得不美似的。中国人真的长得不美么?!你的广告为什么一定要用洋人的脑袋?!搞几个洋鬼子女人挤眉弄眼,好像这样比较洋气比较高贵!这个广告本身就有一种殖民性,只有殖民地的人才搞这种东西,奴才!再举一个例子,比如模特架子,全都是洋人的骨头,你服务的是中国人,为什么要搞成洋人的骨架子,我们中国人难道创造不出一两个骨架来么。在非洲国家,基督徒过圣诞节只能在允许的小范围内庆祝,可我们这里成了全民狂欢,你信基督教么?过生日点蜡烛,中国过去叫吹灯拔蜡,死了人才干那事,孝道在这里完全是一种背叛。大家对此无动于衷,这个民族傻了么?已经完全失去思维,麻木得扎一针都没知觉,可耻啊!
高非:作为一个艺术家,您如此强调民族立场。在一个消费主义盛行的年代,圣诞节、情人节早已成为商品。大家更多偏向于在乎个人感受,不太关心宏大叙事了,现在很多艺术家也转而关注小情趣了。
石虎:艺术品是人精神的体现,精神硬自然作品硬,没精神作品也好不了。从竹林七贤到李白,知识分子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如果艺术家没有批判,就没有思想。如果没有忧患意识,就等于没有文化。我们搞艺术的始终要明白,你搞得东西是高雅的,属于民族魂这种最高的东西,不是“二人转”。所以必须要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要求自己,否则很难有什么创作。特别是在商业化大潮当中,如果没有独立思考,自由意志,你的艺术一定完蛋。
高非:看来除了民族立场,您也很在乎艺术家的自由精神啊,在您的画里我就能读到这种天马行空的意志。
石虎:自由的意志是艺术工作者的基本要求,技术那是附属的皮毛。没有自由意志,一个非常个人化的职业还老要听从群盲时代的声音,智者也变成弱者。基辛格曾说过“足球是自由意志的运动”, 平常听话没有自由意志,死板僵化,就谈不上临场发挥。由此反思中国足球,可以思过半矣,艺术同样如此。
高非:我们的传统文化里面有强调一统、压抑个性的一面,中国人已经习惯听话了。
石虎:汉武帝独尊儒术,儒学被异化成为统治阶级的工具。孔子已经不是孔子,汉以后的孔子是为了封建统治服务的傀儡。我到曲阜,现在还保留了很多歧视妇女的陈规陋习,当然这都不是孔子的本意。某种角度上讲,汉以后的中国文化是反中国文化,其实就是汉文化的异化。儒,某种角度就是懦,缺乏了生命的张扬。你看世界历史,落后战胜文明的例子,比比皆是。宋朝的工笔现在无法超越,宋词恢复了字性,比唐诗更讲究用字。文明已经达到高峰,但是很快被金人灭掉,欧洲也是这样。我们说的野蛮其实是生命的张力。“五四”我们的先贤反孔,一定是有其道理的,包括红楼梦里也有这种思想。回过头看看孔子编的《诗经》怎么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是什么精神?!健康、大方、自由,讴歌非常纯洁的爱情。那是真正中国人,不是美国人所谓的民主、自由。作为中国艺术家,要强悍,不要招安。要有汉文化的脊梁,我的诗文里很多提到这个问题——“天何我志,地何我士,谁世苍苍劫汉史”。我们背负着汉文化,但我们的文化已经被异化了,奈何!
高非:提到美国,您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现当代艺术怎么看,特别是杜尚、安迪沃霍尔、博伊斯以来形成的艺术潮流,他们对当代中国艺坛影响甚巨。
石虎:你说的是观念艺术,他们强调的是观念,只要能编篡出新鲜的观念,他就成立。但是谈到绘画本体,这些基本上都是反艺术的。杜尚一个小便池,就是唐山陶瓷厂也生产的那种,完全是皇帝的新衣,充其量就是个工艺品。好比我拉着一头鹿到展览会,我赋予它一个意义“马”。很新鲜也很刺激,其实也就是“指鹿为马”而已。在我看来,后现代有了过多的解释,众说纷纭,已经是商业的、炒作的、异化的艺术。为什么现在产生不了大画家,就是因为总提倡观念。观念像走马灯一样,观念艺术就是反艺术。艺术靠吹,展览观念,不如展览自己的嘴巴。模糊艺术和生活的界限,这种真诚是廉价的真诚。中国人跟着叫,弄得乌烟瘴气,这都是奴性的体现。
高非:这种观念笼罩下的中国画家已经成了大腕,被视作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表了。
石虎:用中国的素材玩观念,很多年复制同一件作品,这是西方当代艺术思潮的蔓延,和中国毫不相关。这种画家其实是外国文化的大陆架,他们加入了西方艺术竞争的行列,尽管西方并没有他的位置。他们运用的都是广告技巧,而且是拙劣的广告技巧,更不要谈艺术了。谎言说一千遍就变成真话,现在这类艺术风格已经成为主流思潮,都是有预谋地误导年轻人。就像教一个小孩说“我爸爸是混蛋”,这个小孩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说得好。技术不过关,内涵又很阴暗,完全站在民族文化立场的反面。艺术家不要泯灭良知,做违心的事。我认为中国人要有脊梁,要继承先祖的文脉,天地是有风水的,我们在中国出生,我们搞的文化要在中国文化上添砖加瓦,不要在祖宗头上拉屎撒尿。所谓的嬉皮士、玩世不恭,别人糜烂就跟着糜烂,学得越多越糟糕。
高非:您的立场很鲜明,这其实也能从您的画和文章中看出来。您的艺术状态,和您的生命状态是一致。
石虎:一个搞艺术的人,不要泯灭良知,轻易喜欢你不喜欢的东西。你喜欢什么样的艺术,就要坚持自己。不要比如你看到一幅画是皇帝的新衣,那你就提出自己的批评。我讲话可能有错,但讲的都是我的心声。我尊重这些人的选择权利,但与他们分道扬镳。所以我们要知道自己的语境,我说无忍辱,无以发奋。在这样的语境下生存我们很难受,艺术家到处在受到侮辱,我们要发奋搞真正的文化,年轻人是未来的希望,中国魂到了你们这里要传下去。
高非:伴随着资本席卷全球,全世界似乎都唯美国的价值观马首是瞻。艺术商品化,年轻一代蔑视一切传统价值观念,尼采式的“上帝死了”的思维观念让他们急于表现。
石虎:看黄金周到处旅游的人群,好像铁锅中的蚂蚁,还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全世界都在旅游,这是人类在发烧。马克思说过一句很深刻的话,“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科技越进步,物将成为人,而人成为愚钝的物。你看窗外那栋楼,这个楼有水管、电路、楼梯、循环系统,有吸收,有排泄,完全就是一个生命体。而人则成为一个构件,像工蜂一样,来回忙碌,灵魂失落了。美国利用金融搞资本输出,榨取第三世界的廉价资源,提高中产阶级待遇,缓解矛盾,使之生命延长,成为世界最大的寄生虫。这和马克思讲的毫无矛盾,而是吸收了马克思的理论。和主义相比,艺术更永恒、本质一些。我们只能说,我们信仰艺术,艺术可以拯救人类,净化人类,让人更像一个人。上帝在我们心中,怎么会死呢?是我们人太想当上帝了,下毒手把上帝杀死了。当人无限的贪欲不可抑制时,会灭亡自己。
高非:回到中国本土,要有建立自信和自己的语言,应该如何把握我们的方向。
石虎:画家追求高境界,要纯洁心灵,回到绘画之初,回到造化之初。朴是大美的基础,童真是创造艺术的基础。画到生时是熟时,要用原始的思维、儿童的思维。儿童看什么都要摸一下、尝一下,开一个门就等于打开了新的世界,我们谁开门会有这个感想?老于世故的人往往麻木不仁,已经不注意很真实、很细节的东西,思维渐渐退化、异化,成了社会人。我们的修养就是要让我们从社会人返回到童真的一个人。我强调汉文化的脊梁和根,就是要不断净化、纯洁我们的文化,遗传基因、本质的东西才会出来。说到找到自我,没有净化是没有自我的,不是固执己见就是坚持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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