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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80版:画家

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

——中国山水画巨匠黄宾虹之艺术渊源初探

  宾虹之“黑”——新安之“辣”,这两组无甚逻辑联系的意象词组比肩而立,未免令人有些莫名其妙,在此笔者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下究竟。

  (十二)关于师造化重写生

  “师古人不如师造化”,是中国绘画理论中尽人皆知的一句名言。早在庄子就曾言道,“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主张一切顺应大自然。至唐代,“不贵五彩”、“笔墨积微”的大画家张璪,其山水绘画“高低秀丽,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喷如吼;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远也,若极天之尽”而名盛当世,他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艺术主张可谓画学千古不易的名言。北宋画家郭熙著《林泉高致》论道,“身即山川而取之”、“欲夺其造化,莫神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旗帜鲜明地高扬师法造化的大旗,流传至今众人皆知。

  自古山水师造化,综观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史,举凡名垂画史的大画家,其独特的创造无不从师法造化中得来。如荆关之画太行一带之高山峻岭,董巨之画江南山水,范郭之画终南、太华之景,米家父子之写“米氏云山”,李成之图齐鲁大地之平远寒林,以及“元四家”笔下之吴越风景,均是他们长期深入探究大自然之奇奥,下笔之际造化一一从胸中流出,从而创造出自家之山水之因果。自明而后,画坛之上渐起“泥古”、“临古”之风,此风尤其是至“四王”时期及整个清代,摹古之习始终占据画坛主流,画家们大多热衷“于古人画中讨生活”,远离自然,只是闭门画室追求于笔墨的表现甚至是炫耀,缺乏突破与创新,整个绘画界如同万马齐喑一般死气沉沉。因此,以渐江为首的新安画派异军突起于清初画坛,和黄宾虹高标孤迥于民国画坛,其振聋发聩的伟大意义是高度一致的。“形容出造化,想象成天地”,时空虽然跨越了300年,渐江等与黄宾虹在山水绘画美学思想层面上的互动和联系却是有着惊人的一致。即:让自由的精神与灵魂在大自然的山水中畅游和逍遥。晚明董其昌著《画禅室随笔》,提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陻鄂。”苦瓜和尚石涛云“搜尽奇峰打草稿”,旗帜鲜明地高扬师法造化的大旗,流传至今众人皆知。

  渐江身世奇特,一生坎坷,自幼孤贫而奉母至孝。清兵入关南下之际,与友人赴福建参加抗清,兵败后削发为僧。而后,寄身江湖,遁迹山林,烟霞宿疾,画痴诗癖,其诗文书画因大得江山之助而大进。一生游踪所至,游吴越,览武夷、匡庐,晚年久居黄山白岳之间,故能将天地之奇气山川之灵秀一一涵养胸中而流出于腕下,“弘僧笔夺造化功”,从而成为名垂画史的一代大宗师。“渐江自幔亭(注:指武夷山。幔亭峰为其胜景之一)归黄山,往来云谷、慈光间又十余年间,挂瓢曳杖,憩无恒榻,每寻幽胜,则挟汤口聋叟,负砚以行。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黄宾虹文集 书画集》),“汤燕生言渐师寻山涉泽,冒险攀跻,屐齿所经,半是猿鸟未窥之境,常以凌晨而出,尽西而归,风雪迥环,一无所避”(同上),正是渐江“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杖藜”的生动传神之写照。渐江山水“取境奇辟,命意幽深”,取法倪瓒,用其神而遗其貌,“因知大自然有真粉本”,重视师法自然,“画武夷、黄山、白岳、匡庐诸山,云烟舒卷,得其真面”(《黄宾虹文集 书画编》),真实地传达山川之美和新奇之姿,尤其以画黄山胜擅,绘有《黄山图》册页,取景名胜六十处,可谓将黄山之胜尽揽笔下。同为“新安四家”的査士标说,“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一奇”,“四僧”之石涛亦曰,“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确实,综观渐江之山水创作,无论鸿幅巨制亦或小品册页,或实地写生,或构思取意,黄山皆为其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笔墨”营养,正如其自作诗并画偈中所称述,“愧不方袍竟学禅,苦于烟水有因缘”,“有时负瓮汲潺缓,道是身如水鸟闲”,“自是烟霞予宿疾,敢言名与古人齐”,“踏雪入山,寻梅出屋”,“卜兹山水窟,著我冰雪卷”,”黄山影里是予栖,别后劳云固短扇”,“黄海灵奇纵意探,归来篱落菊毵毵”,大张旗鼓地揭示了自己善师者师造化的画学之路。萧尺木云:“天下至奇之山,须以至灵之笔写之,乃师(渐江)归故里,结庵莲花峰下,烟云变幻,寝食于兹,胸怀浩乐,因取心中诸名胜,制为小册,层峦怪石,老树虬松,流水澄潭,丹岩巨壑,靡一不备,天都异境,不必身历其间,已无不宛然在目矣,诚画中三昧哉”。而论及渐江绘画之艺术魅力,当时的友人汪于鼎在致渐江信函中曾有一段非常形象的描述:“客中苦热,正思故乡,忽辱黄山图千里见寄,莲花、云门诸峰,翠霭清凉,令我应接不暇”,两家之言正可相互印证也。

  “爱将溪山为写真,泼将水墨见精神”。1948年黄宾虹南归任杭州艺专教授,住在风景优美的栖霞岭,不顾85岁的高龄依然经常登临西湖周围之葛岭、孤山、玉泉、灵隐、天竺诸山写生作画,直至91岁之时还对上海美协来访的客人说:“俗语说六十转甲子,我90多岁,也可以说只有20多岁,正可努力,我要师今人,师古人,师造化。”而后黄宾虹是夫子自道反复申明,“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宇区之内,大气磅礴,山亭川峙,蔚为巨观,虽曰天造,恒以得人而灵”(《黄宾虹文集 书画编》),“造化变化无穷,古人各有偏至独得之处,以造化合古法,则古法全活,释家所谓不参死禅”(《黄宾虹文集 书信编》),揭秘了其“黑密厚重,浑厚华滋”的绘画艺术之来路取径,是从师法造化中得到的开悟。“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生机”,黄宾虹一生好入名山游,尤其是在50岁到70岁的20年间,飘然负囊行程万里,北至齐鲁,南达桂粤,东游吴越,西入巴蜀,遍览山川之奇胜,诗文书画大得江山之助而愈发精进。其中,桂粤和巴蜀这两次出游写生,对其山水艺术创作最具有特殊之意义。1928年,65岁的黄宾虹首次两广之行,登罗浮而攀越秀,畅游桂林山水,造化的神奇引导他开始脱出古人之藩篱,而以大自然为粉本,创作了大量的写生山水。而后,1932年黄宾虹应友人之邀入蜀游览讲学写生,沿长江西行经川江、岷江至峨嵋成都,再至青城,而后出龙泉驿游天池,转入嘉陵江由重庆过三峡,中途月夜探访白帝城,历时一年返回上海。一路之上,巴山蜀水之奇之险之秀之幽,开启了黄宾虹的画学大智慧,于巴蜀大地之山川浑厚草木华滋之中证悟了他晚年绘画变法之“理”。1933年早春的“青城坐雨”,令黄宾虹宛然亲见了宋人山水的水墨淋漓、云烟幻灭、笔墨攒簇、层层深厚,宛如画面中积墨、破墨、渍墨、铺水诸法兼该。而后,瞿塘夜游,亲睹“月移壁”之“灵光”,令其顿悟“实处求虚”、“虚中有实”之画理,所谓“岩岫杳冥,一炬之光,如眼有点,通体皆虚;虚中有实,可悟化境”(《黄宾虹文集 题跋编》),宾虹之“黑”的山水艺术由此更臻上游并以合浑厚与华滋为一体而成为其一生之绘画美学的自觉追求,产生了绘画创作上的巨大飞跃。巴蜀之游,黄宾虹绘写生画稿1000余幅。1937年,黄宾虹应邀赴北京为故宫鉴定书画,即随身携带着历年游历所创作的写生画稿万余幅,数量之宏富简直令人难以相信。黄宾虹留下的作品中,如《黄山纪游册》、《浙东诗画纪游册》、《浙赣纪游册》、《蜀游画册》、《桂林山水册》、《武夷山水稿》等,均是经过经营概括参以钩古画法而成的写生艺术。

  “丙戌之秋,重游黄山,还至西干,曾携若樱一跻披云峰顶,展渐师墓”,古人常云精诚通灵,黄宾虹一直以来对渐江“殊堪甚想”,言必称“渐师”,其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当此之时,两位相隔300年的画坛上一代宗师,一阴一阳,坐对神交,唯能心语而已。“貌黄山之实境,参元画之虚灵,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千变万化,神趣无穷,痼疾烟霞,融会贯通,虽倪迂犹有未足”,黄氏此语极赞渐师为善师造化者,图写万物之貌,传其内涵之神,其实上述之语又何尝不是黄宾虹之自我写照!

  新安画派其余诸家,黄宾虹于《黄山丹青志》等文中有记载,言其诸家关于重师造化不为时习所趋的奇闻轶事。其中,有一位郑师山,画名不甚著,但是颇有真知灼见,“画者与山水写神者也,苟非遍历四方,尽其态度而穷其性情,则生于巴蜀者不知秀丽渟滀,生于吴楚者不识其峭拔峻急,则何能以画山川之妙哉”。詹景凤,画名较著,极爱游历,“奇益都山水,轻车周览,所至题咏几遍”。程嘉燧“凡扬子、新安二江,临安、宛陵、姑熟诸山水,皆其屡经,一一著之于画”,江允凝“居歙之城南江家坞,去黄山百二十里,春秋佳日,无岁不游,游必搜胜穷幽,弥日不返”,等等,诸如轶事难以一一枚举,而归之于一言,即黄宾虹所深悟:“董思翁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可作画。诚以山川形势,南北悬殊,雄深广博,非身经其地者不能领悟。倪云林师法荆关,大痴上承董巨,非徒笔墨之妙,端由丘壑之精,盖因缣素临摹,有不敌舟车之流览者矣”(《黄宾虹文集 书画编》)。

  上述所论,乃新安之“辣”所给予宾虹之“黑”的艺术影响之二也。

  (承接1033期,待续)


美术报 画家 00080 宾虹之“黑”与新安之“辣” 2013-09-14 美术报2013-09-1400010 2 2013年09月14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