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 逍遥
□初中海
(一)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宋玉《对楚王问》)。
卢禹舜先生的山水,是对中国传统绘画一种超越式的构建而走向逍遥的心灵艺术,一种寓心于景的“人格山水”,一种笔墨体验与心境体验的完美契合,一种意象与境界的高度统一,其雅正的古典特质,浓郁的现代气息,共同构成了中国当代山水画坛上的一道绝胜的风景。
而对于欣赏者而言,面对卢禹舜的煌煌巨作,进入其笔墨营造的精神气场和心灵烘托的意象空间,它的神秘玄奥的门径在何处呢?究其根本,绘画,包括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自有其深厚的文化背景,是一种对文化精神的独特诠释,一种浓缩的文化精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何故?“道”在其中。
中国绘画史上,有两篇最早的山水画专论,一是南朝宋人宗炳的《画山水序》,另一篇是稍晚于宗炳的王微所写的《序画》,他们二人都在文章中阐述了山水画的本质取向与终极旨归。“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山水质而趣灵”、“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宗炳《画山水序》)“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王微《序画》),而后各自参悟并向世人解读了山水与道、山水与人的关系,以“一超直入如来地”的方式,道出了山水创作以道成艺成、道艺合一为最高境界的个中真谛。
“道者,万物之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之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缘起于人与自然的原始亲和关系,天人合一,作为中国文化的核心智慧,中国文化的“道”,映射着古代贤哲的运思趋向与运思特征,已然成为中国文化的标志性思想。
从中华民族最早的记忆——伏羲氏一画开天的《易经》开始,以至周秦以来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甚至在汉民族最古老的医书《黄帝内经》中,都充满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因子,而道家与儒家作为中国文化的基础,都分别从独特的视角系统地阐述了自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尤其是道家,以自然为因子从天与人的自然性合一的视角,阐述了“天人合一”观。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孔子)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如前所言,老子倡导无为,法则自然,“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唯有如此,才是达到“天人合一”、寻求“道”的最佳途径。集老子思想之大成的庄子,更是以鲲鹏寥廓的逍遥和晓梦蝴蝶的闲适,极其形象而鲜明地阐述了“天人合一”是人遵循天道自然而达到的一种最高境界,一种与“道”融合回归的本真状态,即其言“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境也”。
逍遥游心,“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合一”,于山川自然中游于山水的心灵愉悦中,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山水绘画传达造化神韵的笔墨审美体验中,追寻人的内在精神与造化万有所达到的一种“拈花微笑”式的神契心会,从而得以进入“与天和者,谓之天乐”的“圣人”、“神人”、“真人”、“至人”的境界,这正是千年以来以荆关董巨、黄王吴倪为代表的历代山水巨匠,孜孜以求并以山水绘画所极力表现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正所谓大道充盈,画之最也。
(二)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累。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老子《道德经》)。
文化,不管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其不断发展的根本规律必定源于文化自身的传承性与革命性。绘画,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发展规律亦是如此,其创新的高度必定取决于传承的深度。卢禹舜的山水从5000年中华文明的深处走来,行径远古与近古,一路走来,夏商周、汉晋、隋唐、宋元、明清,中国文化的千年文脉,中国绘画的传统与经典,就是如老子所说“上士闻道”而后“证道”、“体道”的不二法门。中国绘画,源远流长,其发展先河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之初,先夏文化时期,伏羲画卦,“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稍后,黄帝之时,苍颉造字,最重要的方法之一,是象形画成其物,随体诘屈,如日月之形;史皇作图,亦是为画物象。从中可知,中国最早的文字与绘画同出一门,都是发源于描绘大自然的物象。号称“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的《易》,它的核心概念就是自然,阐述自然之道,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要服从自然规律,人性即天道,“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时,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凶吉,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自此,这种天人合一的理念如同滚滚长江滔滔黄河生生不息,一直流淌于中国文化的血管里,贯注于古往今来画家们的笔墨之中,成为中国绘画尤其是中国山水绘画所追求的终极理想。即以新石器时代远古先民所制造的彩陶上的纹饰而论,简洁的笔线所表现的水纹、鱼纹、蛙纹等充满了大自然生机活泼的意趣。三代之时,青铜器上那些充满了敬天地畏鬼神的纹饰,比如饕餮、螭文、雷文、云文等也是人类源于对于大自然的崇拜。两汉画像石,主要为政教服务,其画多为风俗教化、崇德纪功的人物画,然而上面关于鸟兽山川树石的描绘,已经是姿态生动、雄浑大气。而且据历史记载,东汉桓帝时期刘褒画《云汉图》,“人见之觉热”;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凉”,可以从中看出他所描绘的烟云丘壑所体现出来的极为超妙的艺术魅力,这位有历史记载的第一位写山水的画家应该是山水画的开山老祖了。以至两晋及宋齐梁陈四朝,虽然道释人物画依然为主流,但是由于政治原因,佛老大兴,士人山水意识浓厚,他们纵情山水,优游林泉,对山水画多有涉猎。比如,顾恺之的《雪霁望五老峰图》、《庐山图》,宗炳则“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王微“故兼山水之爱,一往迹求,皆仿像也”,张僧繇有 《雪山红树图》。不仅如此,顾恺之的《画云台山记》、宗炳的《画山水序》、王微的《序画》、梁元帝的《山水松石格》,都从理论上对山水创作进行了探索,这些都是日后山水画独立成科不可或缺的先决要素。而后历经隋唐,山水独立成科,王维的水墨一派,“二李”父子的金碧山水,两峰对峙,各领风骚,独擅其胜,成为中国山水绘画两大风格流派——南宗与北宗的祖师爷。再经宋元,最能体现天人合一思想的文人山水绘画成为中国绘画的主流。后至明清两朝,山水绘画更是占据了画坛的大半江山。如此,历朝历代的山水巨匠、大师,如荆关董巨、李刘马夏、“二赵”与“二米”,如赵松雪与高房山、黄王吴倪,如沈文与董陈,如“四僧”、“四王”、新安画家和隐居金陵的龚贤诸家等,宛如群星灿烂,永曜后世。
可以说,当我的目光与卢禹舜的山水绘画相遇,一种中国文化的精神辉煌就在这相视的一瞬间,一下子照彻了我的略带憔悴的艺术审美:山水的卢禹舜,散发着生命最本真的醇香;而卢禹舜的山水,流淌着“道”的古色古香。
宏大、神秘、和雅、宁静,卢禹舜的山水以笔墨和色彩两大视觉元素,通过书写性的线条和大面积的色块所构成的一种极为特殊的绘画语境,充分地表现出的“是中国人的天人合一精神关照下的人与自然的完美和谐的境界”,“表达我对崇高的中国文化精神的无限景仰”,“中国人构想的天人合一之境,是最美好的艺术人生境界”(卢禹舜《当代山水画的天地大美与笔墨精神的美学思考》),在一种纯粹的视觉艺术本质的回归与一种充满了浪漫主义意味的文学性描述中,诉说着一颗自由不羁的心灵超越时空的“逍遥游”,宇宙—自然—精神—大自由—大自在,昂扬着中国文化的高度自信,追溯着中国文化的千年文脉,诉求着中国文化的永恒旨归,表达着中国文化的深邃内涵,体现着中国文化的正大气象,传达着中国文化的泱泱气度。大哉!美也!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庄子《逍遥游》),在庄子看来,鲲鹏翱翔于九万里的高空,仙人列御寇乘风飞行,“犹有所待也”,还算不上真正的“逍遥游”,尚未达到最高境界。唯有“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的藐姑射仙人,“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忘我,无为,无用而无所待,“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逍遥游”。这样的“逍遥游”,乃是一种个体生命由小而大、由大而化,从有所待到无所待,突破身心的拘累、外界的拘累,所达到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绝对自由之境。
笔墨。
中国山水绘画的笔墨具有鲜活的生命,其用于造型的种种技法如勾、皴、擦、点、染,或者是运用笔墨的欹正、顺逆、疾涩、提按、方圆、刚柔、浓淡、枯润的手法,经过了“道”的轻轻点化之后,从此它的每一笔每一墨,有感情,有个性,有意识,有审美,有精神,有内涵,承载着画家心灵的龙飞凤舞,践行着画家精神穿越主观与客观、时间与空间、有与无、生与死的超越与逍遥。
笔墨。
在荆关董巨的笔墨、在黄王吴倪的笔墨之后,谁还敢再言笔墨?明清的画家不入于宋则入元,不入于元即入宋,大都是在宋元的笼罩之下讨生活,卢虞舜的山水绘画在笔墨里诠释了笔墨的生命,它的前世指向传统的永恒,它的今生演绎着超越之后的逍遥的现在。卢禹舜首先是对于传统与经典的溯源与回归,然后是带着“有色眼镜”的解构与慎取,而后是重建与再造,而连接它的前世与今生的宝筏津梁就是庄子的超越与逍遥。他以另一种诗意与深邃,将宋人丘壑和元人笔墨这绘画传统中两大最富有生机和活力的生命因子,重新构建了一种全新的绘画语境,一种属于卢禹舜的绘画语境,由技法而精神,由过程而境界,循序渐进,几番翻越与超拔,求道—体道—得道,最终达到了笔墨生命修证的境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