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盛顿国家画廊这座世界级的艺术殿堂里，收藏的美术作品汗牛充栋，但它们绝大多数来自欧洲，美国自己的本土作品只占了很少一部分，这未免使想了解美国美术史的我很失望。

　　但是，就在二楼的英国和美国绘画专室的对面，正在规模盛大地举办着一个“贝洛斯画展”，辟了好几个专室。华盛顿国家画廊是免费开放的，但这个画展却要另行购票，且不准照相，足见其重视。

　　贝洛斯是谁？我不知道。相信很多中国画家也不知道。在四顾茫然的情况下，看了简介，才约略知道这位乔治·贝洛斯出生于1882年，去世于1925年，是美国19世纪最重要的本土画家。这里陈列的作品，是他的回顾展，结束后还要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去展出。一位画家能够享受这样的殊荣，可谓达到极致了。

　　贝洛斯作品的题材极度丰富，人物肖像、山川风景、体育竞赛、都市街景、社区风俗、渔民海洋、家庭生活，甚至战争场景都有，共分9个部分，洋洋大观。他的画风令我陌生，和我所知道的任何画家的画法都不同。贝洛斯的画中，洋溢着一种动感。这种动感不仅指他所画的多是海洋、体育、车马这种运动的形态，而且指他画中所具有的运动情绪，甚至所用的笔触也是充满着动感，勃发着一种艺术的激情。这种激情令人振奋，给人以鼓舞，让人感受到贝洛斯必是一位热火四射的艺术家。

　　展厅中有4幅拳击题材的油画最为抢眼，每画中都有两位拳击手在相互对击，个个筋肉暴突，身手矫健，充满动感地扭结在一起。尤以那幅《俱乐部里的两条汉子》最为精彩，由于身处深色背景之前，那位黑人选手的身影只是隐约可见，然而却是充满了力度，矫健的身体弯曲得如同一张弓，弹性地向白人选手攻击。白人选手在他猛烈的攻击下，已经难以招架，满脸都是鲜血，仍然不屈不饶地显示出男性的刚勇。暗黑的背景，强烈的灯光打在他们的身上，愈显得反差强烈，场下众多观众在屏声静息，等待着裁判把胜利一方的手套举起。贝洛斯用他的天才秉赋，把这一强者运动的一瞬间定格在画布上，让力凝固，使勇定格。还有一幅《丹普尔和费尔波》，赭肤拳击手已奋力一拳，把白肤的拳击手打下了台。如果说前一幅表现的是拳击的过程，那么这一幅表现的就是结果。贝洛斯所画的，其实正是一次最著名的拳击比赛的实况，A拳击手把B拳击手击败了。拳击是美国人最喜爱的运动之一，这也是最富有美国特色的绘画。这是强者的运动，但也是最残忍的运动，选手们用自己的身体来尽力一搏，赢得的不止是面包和咖啡，不止是掌声和喝彩，不止是奖金和荣誉，还有无数的赌资和筹码。看着这些令人心悸的镜头，令人联想起杰克·伦敦笔下所描写的那些拳击镜头。

　　富有美国风情的，还有贝洛斯笔下的一些表现美国都市街景的风景画。这些都是上个世纪初时的美国风貌，当时的纽约曼哈顿街头，楼宇高耸，车辆如流，万人攒动，呈现出一个新兴帝国的热闹场景。贝洛斯以他的杰出才华，把这一切纷繁杂乱的场景都纳入笔下。这样的街景画有几幅，都十分精彩，显现出贝洛斯处理复杂场景的一种能力。但最为精彩的，还是一幅作于1911年的《纽约》，画面上还有运送货物的马车进城，华贵的灰调子，微妙的色彩变化，突出了前面被阳光照亮着的马车和人群，响亮而饱满的色调，为业已消逝的上世纪历史作了纪录。

　　对于一般画家来说，城市是非常难于表现的题材。尽管法国印象派画家们的笔下已经出现了许多城市风景，但贝洛斯笔下的风景还是与他们大不相同。他并不主要炫耀技法，也不作刻意的美化，更不像莫奈那样，只是捕捉光线的变化而忽视物体。他是城市风景的真实记录者，有几幅画画了城市高架桥工地的早晨，几个工人正在进行着施工准备，然而一股特有的意境就油然而出了。

　　贝洛斯是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人，大学毕业前就来到了纽约，在纽约居住了多年，对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已经谙熟于心。他的笔下出现了很多幅有关纽约城市风情的画幅，不仅画了曼哈顿、东河的金融街，也画了低矮肮脏的大街小巷，画了挂在楼屋之间晾晒的彩色衣物，画了闲坐在楼前的各色人等和贩夫走卒，画了在街头流浪和打架的孩子，画了在中央公园里休闲的富裕市民，甚至还画了街头的游行队伍，此外，他还画了纽约的若干设施，为纽约的城市建设作了留存和写照。纽约的一切，贝洛斯无不关照，也无不下笔。他以一种真实而具有新闻性的眼光来关注纽约的变化，把这一切都迅捷入画，留存于史。贝洛斯的画一直与美国的快速成长同步的。

　　贝洛斯为城市作画的这一特点是和他的师承有关：贝洛斯是罗伯特·亨利的入室弟子。亨利是美国著名的“垃圾箱画派”的领袖人物，他和他的7位同道组成了这一画派，以美国城市里的街景和风情为题材，以表现城市下层人的生活百相百态。他们并不是城市财富的歌颂者，而以揭露城市的贫穷和肮脏的面貌为己任，他们要告诉人们在纸醉金迷的浮世相下的一个真实的纽约。他们的画因而被评论家讥讽为“垃圾箱画派”，这当是对于粉饰美化的画家们的一种反动，也是对纯艺术纯唯美的画家们的一种反动。贝洛斯虽然不是该画派的成员，但却也接受了乃师的一些观点，也有很多表现城市风俗实况的画作。贝洛斯的这些城市题材画作很多，如同美国作家德莱赛笔下的作品，他们正是同一时代的人。但与亨利们相比，他的作品中丑陋和低下的成份减少了，批判的意识也淡薄了许多，并不太尖锐。

　　贝洛斯画展中最令我心悸的一幅画是《人体盾牌》。这幅画的题材来自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画幅正中是一排裸体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一律光着身体，高举着双手，作投降状。在他们的背后，竟然躲藏着几位士兵，正在用他们的裸体作掩护，向外射击。在明艳的阳光下，白晰的人体与深暗色的士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愈让人感觉到触目惊心，无比残酷。这幅画令人想起以后的二战时德国纳粹以犹太人作盾牌的事实，贝洛斯早在几十年前就用他的画来作了预言。后来不幸而言中。

　　贝洛斯的画作大器磅礴，痛快淋漓，除了人物的肖像之外，大都是全景式的构图，人物大都处在中远景，分散聚合，或静或动，疏密关系处理得十分妥帖。贝洛斯画中的人或景，都是他多年来坚持外出写生而获取来的新鲜素材，回来后再放大在画布上。他的作品中很多的中景人物都是即兴画成的，并不事先精确地打素描稿，也不屑精雕细刻、反复涂改和堆刮，所以他的作品总体看上去具有一种写意式的流畅和快感，从很多笔触上看得出他运笔挥洒的痕迹，在作画时，他是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倾注进去的。

　　贝洛斯在校时同时喜好绘画和运动，虽然他后来选择了绘画作为职业，但运动仍不仅赋予了他以丰富的题材，更给了他的画以无穷的活力和动感，这正是美国的精神所在。可惜的是，天不假以年，这位当时已经名震全美的天才，却在42岁时突然去世，给后世留下了600多件油画、数百件素描和200多幅铜版画。1925年他去世时，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他举办了一次回顾展，这次为纪念他诞生130周年，又精选了130幅画来举办这次盛大的巡回展，表明了对于这位本土画家的一种重视。

　　美国本土上，世界级绘画大师的数量不多，或许是因为它立国时间短所至。与其他画家相比，惠斯勒和卡萨特·金的兴趣在上层社会的家庭上，怀斯以表现一个乡村的历史为主，霍珀的注意力集中在都市人的心态上，克洛斯和波洛克的作品已经进入现代派的抽象。而贝洛斯则坚守在表现美国的城市上，留下了数量众多的佳作，他的作品，恰恰适应了美国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