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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5版:深读

“语孟”的“人艰不拆”

■徐建融

  徐建融先生的这篇文字读起来会有些费力,但还是值得一读。

  ——编者按

  拙撰《语孟艺解》出版后,有朋友持一册转赠一文史专家,说是某某读《论语》、《孟子》的心得,意在为我作宣传并以是我的朋友而炫耀。不料专家一看书名,不屑地表示:“语”是《论语的》末字,“孟”是《孟子》的首字,以“语孟”作为《论语》、《孟子》并列的略称,其不通如此,则其内容的不经亦不待观而可知矣!朋友大窘。后来见到我,谈起此事,颇有指责之意,埋怨我使他丢了脸。我一笑置之。

  我在多种场合向人讲到,并在多种报刊撰文谈到:自己不学无术,功力才力极其低下,贪欲惰性极其膨胀。但包括这位朋友在内,凡跟我走得近的几乎都认为是谦虚。这下,终于可以使人明白,我的自我评价是大实话。

  拙撰的不经,自毋须置疑。几年前,于丹在电视上讲《论语》红遍全国。朱维铮先生一有机会,便向人评说:于丹根本不懂《论语》,所讲不通且不经;今天,全国有资格讲《论语》的,即使排列一百个也论不上于丹,云云。有一次我也在场,便向朱先生表示:真正懂《论语》的,一个也没有。《孟子正义》(?)中讲到,孔子死后,他的嫡传弟子继承传播他的学说,但“各以其性得其一偏”,根本不得孔子的真义,结果便把孔子的学说弄到不知所云。欧阳修自认为最懂梅光臣,梅也认为真正懂得自己的无出欧阳之右。结果,欧阳认为梅的佳句梅自认为平平,梅认为自己的得意之作欧阳又认为不过尔尔。耳提面命、交谊深笃,尚且如此,则2000余年后的今天,我们中又有谁敢自认真正懂得《论语》呢?恰好当年高考的中文卷,以当代某作家的文章作考题,要求考生读出它的中心思想,供选择的答案有a、b、c。好事者请作者本人选择,选的是a,标准答案却是c。所以,拙著的不经,作为事实,不必讳,但也不必因此而感到有什么可耻。因为,自孔孟殁后至于今,对孔孟的正经阐述从来不曾有过,即使自认为很正经的专家,其实也是不经,与他所认为的不经者不过一百步与五十步之遥而已。

  再次讲到书名的不通。两部经典著作并举时的略称,固然可以均取首字或末字,但似乎也不妨一取首字、一取末字。过去,老一辈讲到,初学文章,意从“孟迁”入手,不宜从“庄骚”入手。“孟”,指孟轲所撰的《孟子》,取作者之姓,“迁”,指司马迁所撰的《史记》,取作者之名;“庄”,取《庄子》的首字,“骚”,取《离骚》的末字。至于《论语》、《孟子》并举,略称“论孟”固可,略称“语孟”似乎也无不通。朱熹自述:“于‘语孟’自三十岁便下功夫”,六十七八岁还“改犹未了”,“某所解‘语孟’,和训诂注在下面,要人精粗本末,字字咀嚼过。”(《年谱》宁宗庆元三年引)程子曰:“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凡看‘语孟’,且须熟读玩味。”(《四书章句集注》读《论语》《孟子》)陈亮更撰《语孟发题》,下分列“论语”、“孟子”两篇,各200余字(《陈亮集》卷十)。“孟子”篇首发“公则一,私则万殊”之论,我多次引用,以为可与托翁《安娜》的开宗明义“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相为发明。

  大体而言,前贤在并举《论语》、《孟子》时,略称“论孟”与“语孟”者数量相当,而以“语孟”为略多。我的浅见,可能是因为“论”字去声十四愿,“孟”字去声二十四敬,音韵相近,连读时不及“语孟”的好听罢?当然,在专家的眼里,二程、朱子、陈亮等前贤也很可能是被斥为不通、不经的。

  现在,拙撰的书名可以算是通了,即使不通,也不是自我作古,而是前贤不通在先。虽然,我之前并未就“语孟”的略称问题作出引经据典的考证,证明了自己的惰性和粗疏,而是在“不求甚解”地学习前贤的过程中无意识地形成的一种认识,认为可以用“语孟”作为并举的《论语》、《孟子》时的略称,即使前贤不曾犯过这样的错,我也是会犯这样的错的。

  如上所述,并不是要强辩书名的不是不通,更不是以书名的通来证明其内容的一定不经。书名的不通,不足以证明其内容就一定不经,书名的通,也不足以证明其内容就一定正经。就像话讲得好听,事不一定就做得好看,话讲得不好听,事不一定就做得不好看。胡长清的反腐报告,肯定比焦裕禄讲得好,但有谁能仅凭他们的讲话,来判断胡长清是清官、焦裕禄是贪官呢?

  我们的前辈们认为,真理愈辩愈明。其实,真理有时是愈辩愈糊涂。所以,从进入21世纪以来,我基本上不与专家辩论观点的谁对谁错,尤其在学术和艺术上,真理并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的,甚至两个完全相反的观点,也都可以是真理,无非因时间、空间、条件、对象的不同而相抵触而已。真正可以作商榷的,只有常识。但现在看来,常识也争不出个谁对谁错。比如说水分子的结构是H2O,专家说水分子是H2O,当然是对的。我说水分子是H3O,当然是错的。但如果专家说水分子是H3O呢?能说专家错吗?不能,因为这是在创新,创新就是最大的对。我说水分子是H2O呢?能说我对吗?也不能,因为这是没有创新,没有创新就是最大的错。所以,前几年吴冠中先生提出“取消美协、画院的体制”,草根们一致拥护,专家们坚决反对。吴先生去世不久,专家们又转向坚决拥护,成为吴先生观点的真正落实者。那能不能说草根们的拥护也是对的,也是希望落实吴先生的观点呢?不能,因为草根们所拥护的“取消”就是“取消”;专家们一开始反对的“取消”也是“取消”,而后来拥护的“取消”是“做大做强”,是吴先生的“真正用意”。

  由观点的不一定辩得明,到常识也不一定辩得明,使我联想到需要对钱钟书先生所曾引用的一句西哲语略作补充:“艺术与政治、哲学,被并列为世界上三大可以骗人的玩意,艺术家不仅可以用它来骗人,更用它来骗自己。”(大意),其实,科学有时也是可以骗人并骗自己的。2011年9月8日《文汇报》“本报记者”的《科研寡头病助推院士评选闹剧》的整版长文中,揭露了科学界的寡头们某些骗人并骗自己的闹剧之冰山一角且置诸不论,刚刚被绳之以法的铁道部某高官,索贿、受贿并行贿2000余万元参选两院院士,虽未获通过,但至少他本人,一定认为自己是够院士水平的。所以,文史界、艺术界的人,个个认为自己水平最高,别人水平不高,甚至连“二王”也不过如此,甚至自己已经成了大师,成了总数已经超过2000的“当代十大家”之一,也就不足为怪了。一开始当然是骗人,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但因为谁也不愿扫他的兴,当着他的面恭维他,叫他大师,钦佩他写得实在好,慢慢地便成了骗自己,真的认为自己是大师。即使对大师泛滥的现象引起社会上广泛的批评,他也不认为是批评自己,而是批评别人,所以对这种批评十分赞同。因为他也认为大师不应该有这么多,“当代十大家”更不应该有2000人。同样的“批评大师泛滥”,其内涵完全不同。

  报载近来网络上新兴的一些词汇,“不明觉厉”,意为“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听起来觉得很大家”;“十动然拒”,意为“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他”,“高大上次”,意为“高端、大气、上档次”;“人艰不拆”,意为:人生已是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了”……“语孟”亦然乎?非然乎?


美术报 深读 00025 “语孟”的“人艰不拆” 2013-11-09 美术报2013-11-0900009 2 2013年11月09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