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砚池边·赵曼中国画颜色琐谈之三
风流才子——花青
曹操的千古名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正是中国画颜色花青的风神写照。古时读书之人身着青衣,一旦登科及第,就换身紫袍。试想一位孤独傲世、孑然不群的风流才子,屹立在惊涛拍岸的江边,思绪沸腾,淡青色的衣襟洗褪发白,在微风中飘飘而起,是何等潇洒卓绝的画面!无论是高中榜首后的紫绶金章,还是落寞隐居的陶然世外,文人精神始终在满纸如烟的锦绣诗句中代代相传,经历着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委屈于封建王朝的尔虞我诈,却始终不改衷肠,秉持着智慧而冷峻的救亡抱负。正如这区区一粒花青的碎片,看起来腐朽而暗淡,却能包容汪洋之水,遍染万里江山。
也许,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但是花青的特性,却与中国文人的天性有许多挈合之处。似乎也正因如此,它才特别受到文人画的垂青吧!展开中国绘画史的图卷,可以看到花青几乎是无处不在的。晕染青衣,淡到几乎无有,只是要观者觉察到那一点点色相,与墨色约略区别一下罢了,这样含蓄的用色,是中国画最显著的特点之一,与诗词创作中强调的“意犹未尽”可谓异曲同工。中国人是最早懂得尊重和欣赏声、色、味的民族。乐以礼制,画求象外,味主平和。一切粗暴的、奢靡的、浮躁而张扬的感官刺激都只不过是种低级的人性诉求,唯有克制、勤俭、圆融、大度才能达到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所以对一切艺术的追求最后都归结为境界。而这个最高境界无一例外地是“天人合一”。遗憾的是这个词在今天的使用率比过去2000年都频繁,但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的却几乎没有。原因很简单,古人不止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对特定的词语如何使用更是谨慎,对待学问的态度不同,当然导致不同的结果。说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了劣质花青。现在大家都为了省事改用化学颜料,我也不例外,但最痛恨的是色相偏离甚远的花青,如此重要的颜色,关乎画面死生,却经常严重走色。被全国画家广泛使用的上海马利中国画颜料把无数完全失真的花青颜色推向市场,简直就是对中国画的另类亵渎,与那些滥用辞藻的文章一样不可宽恕。
闲话扯远了,乱了耳目,还是回来翻看古人的画卷吧!花青也是水色,提取于植物,当然也要还植物以本色,但是花青还的不是表象的色彩,这和西洋绘画中风景画色彩的应用完全不同。在风景画中,导演色彩的主角是光线,而在中国画中,一切外象的东西都是次要的,虽然中国画从来不提光线,但是有阴阳向背之说,虽然没有透视,却有空间。所有的内容都在同一个平面展开,却层层叠映,环环紧扣,它所演绎的,是阴阳刚柔的排列对比,既有互相渗透,又相辅相成。冷色和暖色、石色和水色则是对应于这种阴阳关系的色彩大系。另一方面,中国画颜色中又没有绝对的冷色和暖色,就象花青,按西方色彩理论,它应该属于冷色,的确,在渲染叶片的阴面时,花青就是冷色。但更多的时候花青是中性的、温和的。因为在中国画中,色彩本身是无法给自己定位的,只有绝对权威的墨,才可以分配它们的属性。
墨分五色,没有颜色,完全依托水墨的丰富表现力就可以成就中国画。从某种角度讲,颜色仅仅是道具,艺术价值的高下往往是以墨色的运用成败来决定的,尤其是文人画兴起之后,伴随着人们对墨色独立审美价值的钟爱与日俱增,颜色显得越来越不重要了,除了花鸟画中仍然保留了较大的色彩比重(还只限于诸如海派那样照顾市场的画家),大多数作品都是以不施粉黛为尚的,对逸格的追求是画家们屏弃色彩的重要原因之一。
花青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了色彩中的托孤之臣。素淡的折枝花卉册页上,墨叶白花,不着一色,但仔细分辨,就可以看出在白花的周围浅浅地托了一点花青。山水画中,花青的用途更是广泛。虽然山脚和岩石的背阴之处多半施以花青,但每幅画面的用法都不尽相同,皴染、罩染、点染或湿染浑融,仿佛空濛无色,或干笔皴擦,似有葱翠生机。深染松针有苍郁雄厚之态,浅浅地落在墨痕上就滋润出一片青青的苔点,若是横几道波纹就是清澈的涟漪,远远地在沙洲上提几丝神来之笔,几成扶风摇曳的岸芷汀兰。至于浮云出岫,云峰远黛,更是非花青不可传其形色。
在各种各样的画面中穿梭,花青早已不只青色这一个身份。它可能是绿:在山脚石坡处是苔点,在树梢漫淫是枝叶;它也可能是蓝:在荡漾的水波中;它还可能是紫:在若隐若现的远山上。它可能是晴空,也可能是萦绕的烟雾,还可能是雪后空寂的阴霾。它有无限的可能来诠释万有的气象,在每一个画面语境中,它都可以被重新发现,以千古不变的规律构筑新鲜的图式。
其实,花青在西洋画中对应的颜色很接近普蓝,但它比普蓝透明,明媚的一面又近似钴蓝,早期的西洋画颜色也是从植物和矿物中提取的,只是西洋绘画太依赖颜色的微妙变化和调和后产生的各种复色构成的色彩关系,所以他们的色彩加工技术一直在改进,最后发育为非常完整的颜料体系。而中国画却一直停留在1000多年前对色彩的开发利用上,这虽然和绘画长期没有独立地位有关,但更重要的因素是颜色在中国意识形态中是处于形而下的位置的。看看“随类赋彩”的排名就知道了,不过这个随类的概念也是形而上的,不是让你红花染红色,绿叶染绿色,而是用符合中国文人口味的方式给物类的色性定调子,能用淡彩的不用重色,能用墨色的不用淡彩。一切为画面的谐和服务,无论浓郁还是素淡,一切都以格调的高下为标准。也就是没什么标准。用什么样的颜色,怎么用,古人有很多理论,但从来不拒绝对用色用墨的创新,也从来不反叛沿袭已久的色彩规律。
正如花青的“青”,今天的人是无法理解它在古代意味着什么样的颜色的。青可以是黑色,可以是墨蓝,可以是紫色,总之和蓝色是有区别的,但是我们用语言却很难形容这种区别。当青是蓝色的晴空时,它不是蓝色,当青是远山时,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是紫色还是蓝色。没有人能准确地捕捉它,但你可以在画面里感受它,虽然它就在你的调色盘里,可你不理解它,不研究它,你就无法让它为你出彩。这就是花青,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风流才子。
(作者系国家一级美术师,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中国人物画艺委会委员,郑州市美术家协会理事,郑州市政府享受专业津贴拔尖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