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寄语

　　建新兄自少年有志于中国画，天纵奇才，有古今无法牢笼者。大学时颖异过人，落笔非凡，骎骎与先贤争雄。大学毕业后，建新西去，默默躬耕30年，人老沧桑各有悲欢，而廋信文章画艺更成，奇峻沧劲不可端睨，读建新画知东方艺术之崛起非徒托空言，唯倜傥非常人可胜此大任，遥望西天深致祝祷。

　　龙年岁云暮矣抱冲斋主十翼 范曾

　　前言

　　1963年，不知天山的哪一片云彩吸引了我，把我飘到了新疆。本来喜欢画花卉的我，由于工作的需要转向了人物画。怎样认识新疆人，怎么画新疆人成为一大困惑。后来结识了龚建新，眼睛顿时豁亮起来。他长我4岁，我一直视他为可敬的兄长。他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是叶浅予的高徒，速写画得好，头像也画得好，一时成为我效仿的目标。现在新疆的许多中青年画家受他的影响，无论别人怎么说，事实上在那里有一个潜在的“龚派”，龚建新即是那“龚派”并不习惯于指手画脚的掌门人。在艺术史上常常有这种情况，一两位卓绝英才以极具个性的艺术带动了周围一大批人，影响了之后若干年，自然而然聚为一个流派，形成一种文化现象，其中学术带头人的贡献是不言而喻的。龚建新不一定同意我这个说法，但他和新疆现代人物画坛的关系确乎是这样的。

　　龚建新的人物肖像画极具特色，但又受益于前辈的滋惠。近年，笔者研究了他的先生们的艺术，略知其承传变异的思路：主张以白描为中国画造型基础的叶浅予，其画以线条的变化意味为长；同样主张以白描为基础、但更重视吸收西画之长的蒋兆和，其画以线和皴擦的结合为特色；主张以素描为造型基础的李斛，则略施线描主要以水彩般的渲染为语汇。龚建新宗师叶门，依我看又兼受蒋、李熏陶，复上溯陈老莲、任渭长、任伯年笔意，旁采尼古拉·菲逊素描，悟出了一套自家的塑型语言——以线描为骨法，但较叶线条细劲，更充之以体面表现；融西画形体意识于其内，较之蒋又弱化其素描感，或者说公微施皴擦；以水彩般的渲染以助血肉之表现，较之李又多了些依结构敷色的笔意。他消化了形体，也消化了笔墨和工具材料的性能，在那扣紧了的结构里生发出笔墨与造型的美来。观其作画，面对形象，神凝意聚，目光如电，准确、沉稳、有序地在笔法流转中立其骨相，在色彩敷设中充其血肉，更巧点出晶亮的眸子，人物跃然纸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喜用皮宣，日本障子纸尤其得手，笔墨枯润相得，色彩渗洇有迹，最是控制和发挥水墨性能、表现那万物之灵血肉之躯的绝好媒介。为此，他的肖像画不仅是绝佳的艺术品，也是由肖像写生入手把握现代水墨人物画技巧的范本，受到艺术青年的崇拜是理所当然。

　　龚建新的肖像画，不像曾经流行的“泛肖像画”那样，借助于某种动势或情节去表达某种主题。他只画有名有姓的具体的人，只画人物的头像，并在这种格局里去表现出人物的稳态；或者说让人物自身的结构去叙说自己的身世、个性、情态，以自形传自神；又或者说，他并不抓取瞬间的表情，更不游玩浮泛的笑颜，而在静中探寻人物的气质和魂灵，我以为这正是肖像艺术所应着意之处。黄宾虹认山水重“内美”，并言“内美静中参”，移来论述肖像艺术亦极贴切，肖像艺术原本即是静中参悟人物内美的艺术。并不是说唯有龚建新式的头像写生是肖像画的正宗格局，而是说，在这种格局里显示出龚家肖像的独特魅力。

　　龚建新的肖像，多选取新疆各民族的人物，他太熟悉他们了。他是一位出生在新疆的满族人，知道新疆人怎样生存、怎样思考，又善于捕捉他们个性的差异，所以，他的肖像画有近于严酷的真实感，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的写照，而不是某种类型化的符号。我听他弹过都他尔，看他跳过新疆舞，每每如痴、如醉、如狂，极其投入，又极其有味，但他更视画为生命，人誉之为画绝、舞绝、痴绝。在他的性格里，似乎有戊边的武人后代的威猛和刚烈，又有文人静邃内向的高雅在懒倦寡语中含蓄着深沉的内力，含蓄着对人生、对艺术冷静的思考。如果说他那些歌舞的画面，那些被夸张了的壁画造型，是其阳刚之力的爆发，是他那锁不住的想像的羽翼的驰骋，那么，他的这些人物肖像，则是其内力的深掘和汇聚，是他在内心里与人生对话的絮语，是他与各色各类人物悟对通神的记录，是他陶然于每一结构、每一语汇的微妙变化中探寻艺术的乐土。

　　我知道他多么珍爱这批肖像，几乎绝对地不肯出手。我也知道，因为这些肖像没有时尚的情节性和主题而被拒之于种种展览大门之外，朋友们为之不平却又无奈，他默默地吞咽着这苦衷却又无语。由此，我又信马游缰似地想到了昆仑，想到了戈壁，想到木札提河谷的山崖上那一铺铺精美的壁画，想到火焰山旁巍然屹立着的交河古城，甚至于想到了纪晓岚、林则徐、刘鹗这些曾被流放新疆的奇人——风沙不能永久地掩埋珠宝的光彩，时间的沧桑只留下了那些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物事。

　　刘曦林 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