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切自说自臆，对于专心画画的人来说也许都是废话。

　　因为我的三心二意、信马由缰，往往在画画以外的事情上陷入沉迷，忘乎所以。事实上，画画最初于我而言只是根救命稻草，每次面临繁重的补习，都是美术老师前来搭救，而严重的偏科，也让我对学习的前景失去了信心。成为拥有高中毕业证的“待业青年”，或是像邻家大姐一样的接班女工，都是可怕的，我心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或作家。但是我知道自己终于还是会无缘“中文系”那个美丽得炫目的字眼，即使有时候我投出的稿子也会变身豆腐块。整个少年时代，我的热情都投入在文学梦里，巴尔扎克大段大段枯燥啰嗦的铺叙，挡不住我一厢情愿的热忱；西德尼谢尔顿的精彩，是我以大海捞针的决心从各个书屋淘来的。不过最让我觉得贴心的还是张贤亮的西部小说，他在《肖尔布拉克》中写的司机，简直就是我生活中的活版本。

　　那是一个全民疯狂的热爱文学的时代，工厂的工人爱读书，甚至顽强地写小说，每年一度的报纸杂志订阅，简直就是炫富大赛，谁订得多订得专业，谁就是最令人羡慕的明星。那时候订得起《收获》，《诗刊》等纯文学杂志的，都是被借阅的大红人，虽然我们年纪尚小，许多内容不能领会，但那种心向往之的崇拜感却是真挚的。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是只要有精神食粮就可以慰藉贫乏的时代。作家、诗人，是那个时代的骄子，每一首新发表的诗歌，都有可能成为众人传诵摹写的风向标，每一部小说的诞生，都受到文学青年的热切关注。在流行歌曲冲击诗歌之前，顾城《黑色的眼睛》和舒婷《我的祖国》，都是学生们在文艺课上最得意的演说内容。那个时候，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迅速在我们班撩起了汹涌的“泪涛”，我们听广播，读小说，在熄灯后的寝室缩在被窝里谈论主人公的命运，追随《穆斯林的婚礼》而哭泣，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而赞叹，因《废都》而迷茫……忽然举头四顾，发现离开了书的海洋，竟然不知何时置身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久前，在网上看到《白鹿原》的消息，蓦然想起，大概那就是我看的最后一本当代作家的小说。陈忠实的这部巨著，几乎是文学的理想主义时代最后的挽歌，也是最完满的注脚。从那而后，真挚而深沉的写实性作品几乎就难觅芳踪。

　　曾经一起穿越卡夫卡发高烧般的城堡，曾经共同啃过《追忆似水年华》长达5本的人生细节，曾经以读过《静静的顿河》和《战争与和平》来锻炼毅力的那些爱文学的同道，都在这个刹那人间蒸发了吗？所谓的社会转型，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把中国这个大车上的读书人给扔了出去。

　　好在我还有画画这根救命稻草。

　　我通过画画考大学，通过画画找工作，通过画画，找回了在文学梦醒后失落的乐园。

　　没有书本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没有了当代文学，还有古代文学。这一去就像跌入了超级万花筒，浪漫的诗词文赋，华彩的字字珠玑，让我又回到了文字的乐土。

　　写作往往是排遣寂寞的最佳方式。如果一个作家或诗人不善言辞，那是再正常不过了。看过朋友的朋友写的一本小说《七九河开》，非常棒，但是这部作品诞生的21世纪，显然有点生不逢时。虽然现在出书更容易了，网络文学的发达也让许多写作的人不必被投稿那条独木桥拦截，然而读书的时代已然远去。我已经好几年不进书店了，挤满厚黑经营之道的畅销书工具书的书店，不再有痴情沉浸的读者，旧书满架的租书店也早已无影无踪。传统的严谨语法和精心组织的优美词语都被随意荒诞的网络语言所颠覆，我终于明白巴尔扎克为什么那么啰嗦了，200多年前，他已经预见了未来的人们将忘却先辈所经历的一切，如果没有那些对人物身份社会背景甚至景观氛围的额外描述，单纯的情节可能会因历史的真空而没落。这是非常智慧的预构，因为我们确实发现不只是在18世纪发生的事会令今人诧异，仅仅是在一个世纪交替的前后脚之间所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到后来都会被当成芝麻绿豆，弹指而挥。

　　对大多数同龄人而言，语文课本里唯一没“还给”老师的“励志”名句大概就是那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阔论，饥饿、空乏、磨练筋骨，似乎是每个走向成功的人必然经历的锤炼。相似的辅助读物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这个理论在现实中的悖论却是：越是出身贫寒，越是在社会底层挣扎，改变命运的概率越低。在唯门阀世家任人的魏晋南北朝，只要是贵族，哪怕财力没落也比豪绅子弟有出头之日；而在用诗稿就能敲开仕途的唐代，一代诗仙李白也要费点心思塑造身世；更如脍炙人口的三国时期，前朝重臣曹操，也是因顾忌刘备的皇室血统而把吞灭西蜀的任务移交到子嗣手中；虽然发动战争的野心家都打着“天下王侯宁有种乎”的旗号，但天下既定必要率先封侯进爵。等级观念，在东方文明的世界观中根深蒂固，而超越等级，必然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并做好鱼死网破的心理准备。

　　（赵曼，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郑州美术馆、郑州画院专业画家，享受政府专项津贴拔尖人才，扬州大学艺术学院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