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怀楼主散记
■吴杨
放怀楼主散记
■吴杨
放怀楼，是国画家陈永锵画室的斋号，取苏东坡“放怀自得”之意，为陈永锵恩师黎葛民先生所题。又见陈永锵在画室门前题有自撰联“放歌天地，怀抱古今”，以阐明“放怀”之意。
张扬生命
陈永锵绘画以题材上的开拓性，表现手法上的多样性，色彩运用上的绚烂感等特质，以生活化的直接捕捉，时代感的充分诠释而引人入胜，也诠释着“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美学法理。他的画又是他的人生写照，像鱼那样悠然自在，像木棉那样热情似火，像葵花那样俯首大地报天恩。
早在1978年，陈永锵读研不久，黄永玉先生留意于花鸟画界涌现出来的这位新人，在广州华侨大厦喝早茶时对他说：“你的诗和画都理性大于感性，把花鸟人格化了，将自然感受演变成社会思考，这是你的特点。接触、了解你这个人，就知道你该画这样的画。虽然理性会妨碍感性，但只要出自由衷，那就顺其自然吧，这也是一种天真、天性！”理性也即精神性，借助笔墨赋予物象以人性化思考，把物当作人来画，物我两忘，相融为一。艺术的本质是宣泄个人体验，遵从内心呼唤，投入真挚情感，成功的艺术家无一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从天真率性到张扬生命，陈永锵的花鸟画创作始终洋溢浓郁的生活气息，多彩的自然景观，昂扬的生命气象，奔放的精神状态，以及自由自在的笔墨主张。2003年，我初次采写锵哥，竟与广州一位写家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样的文稿题目——“大花鸟”，大在情绪饱满，眼界开阔，精神奔放，境界宏绰，蓬勃向上，一派生机，而不是溺死在小情小调的浅潭里。
这位“锵哥”是热爱生活的典范，歌颂生命的歌者，所画题材广泛，笔下千姿百态，南国景观充分满足着他的创作欲望，精神品质则使其文思泉涌、笔底波澜。2012年3月3日，他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木棉专题展，中厅正中悬挂着的巨幅木棉高283cm，宽540cm，高亢响遏，神采飞扬。类似这样的巨幅，他画过许多张了，起先作为殿堂挂画，悬挂于国家级楼堂管所，近年来为商家追捧而面向社会。有一则笑话说老板买画在数票子的同时会数一数总共画了多少朵花？如此巨幅木棉画，花朵之多如何数得清？锵哥说，花多花少取决于构图需要，率性为之重在作画状态。
“十丈红棉十万花，暮春时节飞丹霞。冲霄喷薄男儿气，播暖枝垂百姓家”（陈永锵《咏木棉》）。锵哥画木棉，着眼群体，突出力量，铁骨铮铮，顶天立地。蓬勃飞扬，豪气干云，是英雄花，也是姐妹花，花朵平分秋色，不作突出虚拟，不画俯视或仰视，但见它们轰轰烈烈抱成团，生机勃勃度春秋。他常说，生活是很现实的，甚至是艰难悲哀的。悲哀就悲哀吧，悲哀是乐观的前提。关键看你如何对待？能否调整心态，笑傲困难，像木棉花一样，蓬勃昂扬，乐观向上。锵哥画木棉，画的是他的价值观、平常心。他说：“我以为人生离不开思考，要学会思考，‘各就各位’，把自己的本份和局限想清楚，能做什么？如何做好？争取好好活着，活得有尊严、有乐趣。为了生存我干一行爱一行，专注，勤奋，从无懈怠。我画画，我快乐，对生活充满热情。我的旗帜是张扬生命！”
锵哥画鱼也是绝活，1973年作《鱼跃图》，在不经意中入选全国美展，自此，一尾尾鲤鱼由水面到画面，且游向了艺术市场，广受喜爱。青年时代他生活在西樵乡下，湾塘沟岔罗织，很容易观察到鱼的习性。他尤爱画逆流而上之鱼，鲤鱼出水，浪花四溅。他写到：“默然江海远喧哗，逆水追源觅故家。两岸繁花不碍我，一川风雨且由它”（陈永锵《咏鱼》）。人生难免跌宕起伏，困难重重，面对困境，能否逆流而上？全在心态，全在精神，性格决定命运，心态决定成败。锵哥自号“南海渔夫”、“南海渔人”，他从画鱼中悟出人生哲理，在生活中笑傲各种困难。
锵哥广受欢迎的作品中还有一类题材是向日葵。他把葵叶画得如同石块般，浑然沉厚，托起硕大的朵盘，亮晃晃、沉甸甸，轰轰烈烈活一世，“俯首大地报天恩”（锵哥诗句）。还有鸡冠花、火焰花、映山红、杜鹃花，以及各种各样的花卉树木。他尤以画树见长，花树一体，奔竞怒放。“树——陈永锵花甲抒怀”大型画展在广东美术馆展出，画了60棵大树，象征60年风雨历程，不懈追求。他作《树赋》以抒情励志。他说：“良禽择木而栖，树行不言之教，它教会我快乐安详，促使我勤于思考，人往树下一站，心就静下来了。树，无知于生命的意义，但，它树立起生命的尊严。你可以把它当作年轻伙伴，也可以视为睿智老人，与之默默交流，往往受益匪浅。”
锵哥亦擅画南瓜。物竞天择，生命辉煌，一粒小小的种子，结出那么大的果实，真是神奇。南瓜不择土质，随遇而安，沟沟坎坎，皆能安家，生命力极强。1979年他到敦煌采风时拜谒霍去病墓，墓前的石马既写实又抽象，巨大的张力、爆发力由里向外凸显，思接混茫，浑然天成。此后，他画南瓜时自然联想到石马，两件本不相干的物象在他的想象中衔接连通，融作一体。他试着取南瓜的外形，结合石马的神韵，画出“陈式南瓜”，拙重饱满，抱朴聚气，极富张力。起初，他试验性地画了几张，旋即被英国驻华使领馆的一位参赞及朋友们购去，大家非常喜爱，促使他一画再画。他说：“我的生命形态就是画画，想画的题材非常多，画了50年从无厌倦感，想不画都不行。有人说，锵哥，你的画太多了，什么都想画，有时会画不好。我说对不起，我就这么大才气，我努力了。我画画是因为想画、爱画，没有别的理由，与钱多钱少没有关系。挣钱固然必要，但它只是艺术创作的副产品，多少年之后谁还会过问多少钱？只关心画的真诚不真诚。也有人说我特能画，管我叫大，对不起！我悄然与之耳语说，大师通常是对故去的先贤的尊称，我没得罪你，别跟我过不去。我画画，我快乐，仅此而已。”
师道尊严
“小塘日日春风满，南海年年景色新”。此系锵哥为南海小塘镇所撰对联。
“墨饱笔健春风满，闲花野草景色新。”则是孙其峰教授写给锵哥的题词，孙老同他有师生之谊，很欣赏他的才华，曾说：“永锵呀，你能写诗，能画画，还能写文章，趁着年轻要争取时间多画、多写，等到了我这把年纪，心有余，力不足，若想再努力也晚了。”孙老说：“画画多好，好好画画吧！”言简意赅，乃一生修为积淀下的肺腑之言。锵哥话说孙老，推崇那代人的风范，曾同我提及一段往事。他年轻时求教于孙先生的画室砚侧，画艺之外，还曾请教先生印章咋刻，先生说，我教你。他翻找一番，却无石头，顺手拿过正用着的一枚印章，打磨之后用作示范。锵哥说：“老师这个举动非常自然，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大师为常人所不及，由此可见一斑。扪心自问，换了我会那么做吗？而老师却不假思索，一心只为真诚施教，全然忘我无我。因其总是诲人不倦，所以养成了那样的境界和习惯。”
锵哥说：“大师犹如一座座高峰，我不敢试图攀登逾越，不能丢失自己。倘能在大师们的群峰里垒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山包，也便大幸哉，知足矣。”
锵哥说：“我的命好，幸会过很多好老师，教我画画，教我做人，终生受益。年轻时赴京游学，阿老先生领着我们拜师求教，托他的福，‘千家万户把门开’，大师们无不热情接待，循循善诱。我从没见过一个大师摆谱，待人诚恳谦和，自是令人敬重。”当年，俞致贞老师南下采风，曾轻声相问：“你们广州的木棉花开了，知道不？”跟着叮嘱说：“永锵，可别误了花期呀！”这和孙老的“好好画吧”何其相似。言为心声，淙淙流韵，那代人的专业信仰溢于言表。
锵哥话说关山月先生，曾经暗中观察，一度对他有误解，认为年纪轻轻，又是当院长，又是抓基建，焉能安心画画？经过观察、了解，得知他是全国最早的民选画院院长，跑基建纯属为大伙谋福利，解除了误会，主动对他说：“永锵，我以前不大了解情况，不知道你是好人一个。我年轻时也一样，热心为大家服务是应当的。以后你有事要我帮忙尽管说。”
前辈们的高尚情操在行为上看似很自然，很简单，却在那个年代深深地感染着青年画家陈永锵，这既有助于他的绘画实践，追求高致，更对他的人格完善起着莫大作用。
回望那吉
5月多雨，粤西的那吉山中更是雨水频仍，如娃娃的脸庞般，一忽儿笑容灿烂，一忽儿泪水涟涟。我访那吉多在5月，每次去都会赶上下雨，雨水“噼哩啪啦”落在温泉山庄宽敞的庭院里，也落在锵哥画室窗外的小河里，雨雾蒙蒙，似一锅沸水淹没了蛙声。那吉7年，锵哥在山庄里读书、画画、敲诗，寒来暑往，辛勤耕耘，融入自然，身心畅达，沉浸在人生最富价值的时光里，陶乎其乐。
锵哥在广州的画室取名“放怀楼”。2006年5月应朋友邀约，在温泉山庄另辟画室，取名“放怀别馆”，以躲避都市繁杂，安心画画。物欲横流，多则无益，他只要对时间的支配权。“放怀别馆”是一个大套间，小屋用作寝室，大屋作为画室，画室墙壁上始终张贴着宣纸，以便随兴作画，保持热情。画画以外，他每天晚上坚持阅读，养育心智，以其精神饱满，情感充沛保持创作活力。清晨醒来，思绪飞扬，或吟诗作文，情驰神纵，或笔饱墨追，多所收获。那吉7年，在最佳创作年龄段，他选择了最佳生活方式，保持着最佳绘画状态，也自然收获着累累硕果，例如，“树——陈永锵甲子抒怀”、木棉专题与梅花专题展等多个大型画展，都属于这个时期的果实。画了大量精品力作，产生了广泛良好的社会影响。
早在2002年，锵哥就曾有过一次“遁入空门”的经历，以躲避纷至沓来的名利困局，身背一摞史书、经典，躲进罗浮山的黄龙古观里，临溪捧读，求得充实，随后有了2003年的大型个展“生命·大地·阳光”，先后在广州、北京等地展出，火红的木棉花辉映中国美术馆椭圆形主展厅。其时他对我透露新打算，准备到60岁时再办一个大展，画60棵大树，张扬生命，诉说情怀。话是说出去了，人却再度陷入新一轮的“围城”里，为名所累，疲于应酬。也是天成其美，事在人为，他的西樵同乡陈信孝为其破城解围，邀他到那吉寄住，躲到山里作画。
那吉小镇位于广州西南方向，属于江门地区，恩平县境内，群山环绕，山重水复，生态尚未破坏，环境依旧淳朴，我看到居民仍然靠烧柴蒸煮，炊烟袅袅，从小镇这头步行到那头，只需十几分钟。可见，除了孝哥的邀约，小镇也以其安逸、古朴打动着锵哥，使之流连忘返，乐于常住。
锵哥17岁参加工作，当了一名架线工，20岁回原籍南海县西樵村，成了“泥腿子”。环境造人，其豪爽的性格与他亦工亦农的经历有关。老天爱他，尽管穷阎漏室，但是有书可读，劳动之余他读了很多书，至今仍能背诵许多古今中外的名篇警句。因其以书养画，始有后来成就。他也由此获得一条人生经验——当你为生活所累，难以自拔时就去读书，就去观察大自然。道法自然，天人一理。当你作画不得要领、难以深入时，就去读书，就去写生，就去亲近大自然。博观约取，获得启迪。寓居那吉的最大收获，就是帮他找回了当年的感受，心年轻着，快乐而充实。他说：“我从田野上走来，一脚泥、一身汗地走到今天，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只有坦然面对，才能继续前行。说我是大画家怎么样，不是又怎样？我只须安心画画，功名利禄无非过眼烟云，任其自然来去，与我关系不大。我只在乎以画抒怀，以画养生，从心灵出发再回到心灵，形成一个圆满的圆。”
他说：“我画画，向着我的心灵深处走，信马由缰。‘似与不似’之间是什么？是流露在画面上的文化修养和韵律感。好画应当自由自在似行云流水，追求并实现这样的境界须付出不变的真诚。”寓居那吉，锵哥以近乎苛刻的作息时间自我管束，锱珠必计，一丝不苟。他常说平生的遗憾是没机会当兵。他崇尚的格言是“各就各位，匍匐前进。”“各就各位”也即目标明确，做好自己。“匍匐前进”则是强调要学会低调做人。他说：“千万别企求别人多么在乎你，命运只在你自己手里。我出身平民，吃了很多苦。我又是这样一个性格，不肯附炎趋势，又想做点事情，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必须乐观。乐观的潜台词是悲壮，面对风风雨雨，练就宠辱无惊。低调、善良，有好事想着别人，在分享中拥有快乐，而后才能走得远，行得正。”
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他曾被推荐当火炬手，他谢绝说，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吧，我还是躲在那吉画画吧。有一次我去广州采访他，赶上“鲁豫有约”要做他的专题，朋友们认为是好事一桩，都等着收看节目而始终无果，后来得知也被他谢绝了，权衡一番认为无须响声过大，不做也罢。他说，我还需要什么、奢求什么？现在的我除了贪恋时间别无所求！于是他来到那吉，缱绻天文曙暮，终日好学不倦。放眼青山绿水，放笔直抒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