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报 数字报纸


00013版:副刊

那时月色

致我们45年前的青春

  如果你是知青,绝不会忘记45年前那段不平凡的经历,而今,这个数以千万计的群体,都已两鬓染霜。此时,我在电脑上输入本文标题,顷刻间,思绪已穿越时空,直抵粤东毗邻闽西大山里的那个小村庄,仿佛看到45年前,我们挥洒在那儿的热血和荒芜的青春岁月。

  想起上月底我在北京,那是今冬第一个严寒的日子,我倒了几趟地铁,去参观知青博物馆全国巡展“与共和国同命运”的展览,与五年前在上海一样,我参观了为纪念上山下乡40周年举办的“青春叙事·知青油画邀请展”,心情迫切而凝重。两次纪念上山下乡的重要展览,分别在两个重要城市举办,都给我碰上了,作为知青的一员,我感到几乎就是命运的安排,它让我一再触碰那逝去的青春年华,让我警醒,让我铭记。

  我何以会忘却?45年前,刚过15岁生日不久,就听到了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一夜之间,即到了人生的拐点。于是背起简朴行装,任由汽车轱辘把我们带到那片陌生的土地。其时我们是失学少年,政治的风云裹挟着幼稚的我们,冠以“知青”这个历史赋予的名分,进入到各个村庄,在异乡开始人生的漂泊。我是老三届里的“小字辈”,比起其他知青更显得懵懂无知,一片茫然。后来得知,全国与我同样命运的青少年,达1700万之巨,那时根本不懂得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今天当我站在展厅里,面对着画在中国版图上的中国知青上山下乡分布图,感到无比震惊。眼前出现的是深山老林、冰天雪地、穷乡僻壤里那些少年单薄的身影。

  有个外国学者说过,中国知青的上山下乡,解决了许多第三世界国家无法避免的城市人口膨胀和失业率增长问题。这个真相后来晓得了,那时却浑然不知。我们激情满怀,要在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这次在展厅里,还看到许多珍贵的实物,1968年12月22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大标题“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看得观众哑然失笑。原本正是读书获取知识的年龄,怎么成了吃闲饭的主了?然而那时不懂,被遗弃了被愚弄了还感到无上光荣。

  当年从城市少年突然变成农民,首先要适应的是生存环境,虽然心理落差很大,但在现实面前,是无路可以退缩的。好在我很快懂得了适者生存的道理,因为适应,心里的苦楚便少了很多。而天生的好奇心,也给我带来好处,能够在无比艰辛的日子里,用好奇去感知快乐,而不致于沉湎在无休止的郁闷之中。上世纪90年代,我写了多篇回忆知青岁月的散文,记叙了山村的生活感受:村野景致,日月星辰、四季更替、春播秋收,也不乏妙趣横生的故事,这些或可看做苦中作乐的叙事,也是当时个人精神世界的折射。虽然如此,一直贯穿我六载知青生涯里,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就是对早年失学的遗憾,这被剥夺了的权利,成了一直心中的隐痛。除此之外,其他的艰苦和不公,都可以稍瞬即逝。所幸有天生的乐观精神,它帮我度过人生的劫难。

  那时的日子可以用“赤贫”一词概括。平时我们要靠大量番薯补充口粮的不足,常常是几月不知肉味,家常饭是萝卜干咸薄壳就稀粥,这样的伙食还要加上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为挣工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贫瘠的不只是生活,精神是极度空虚的,渴望读书却没书可读,在下乡的头两年,艰苦的劳动和伙食的粗劣以及精神生活的单调考验着我们的心灵承受能力,这在以往的文章里都有过真实生动的描述。

  然而深深触及我灵魂的,是那儿的生存状态,那儿的妇女儿童,因为缺医少药,愚昧迷信,甚至家庭暴力,几年间我目睹了多个妇女儿童的非正常死亡,下乡使我了解到农村的现状,在向她们投去同情的眼光之时,也感到生命里危机四伏。熟悉的朋友知道我在乡下的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现在谈起来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

  下乡后不久,寒冬腊月,一次在收获木薯走独木桥时一脚踩空,连人带担子落入冰冷的水中,水很深,近处还有漩涡,不知那时哪来的淡定,相信贫下中农会来救我,果然,很快获救。岸上观火者说,看到你举手哩,以为在喊“毛主席万岁”呢!真是黑色幽默!另一次则更悬,次年酷夏,我在干活中中暑了,高烧不退,赤脚医生束手无策,用挑山草的尖担挂起输液瓶打点滴,还给我服了治流行性脑膜炎的莫名其妙的药,此时值山洪暴发,信件无法寄出,城里父母不知我命悬一线,而我竟能在滴水未进10天之后慢慢好转,得以回家治疗。在经过这些事件后,其他艰辛诸如插秧时腿上爬了3条蚂蝗,半夜走山路去听最新指示摔破膝盖,割草割破手指血流不止之类,各种艰险好像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好在这些状况在我调去村里小学任民办教师后得以稍微改观,虽然生存条件依然,但我懂得了珍惜时间,白天教书,晚上在小屋里开始自学。兴趣所至,我临摹画作,抄写诗词,剪纸编织,让这些来填满富余的时间。当年知青里有酷爱读书者,总有办法搞来一些禁书,虽然破烂不堪,我却如获至宝,记得漏夜赶读的有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左拉的《妇女乐园》,巴尔扎克的《贝姨》,还有厚厚的《东周列国志新编》等等。此外知青们没有任何娱乐,偶尔在打谷场上看一部连对白都能背的《地道战》,其余时间就是瞎侃聊天。我们女知青爱讲鬼故事,每次到相邻的大队知青点串门,就以惊悚恐怖的鬼故事打发无聊的时光。因为食物的贫乏,知青们个个瘦骨嶙峋,有时谁弄到一点肉一只鸡,就会招呼一起打打牙祭。

  随着时光推移,宝贵的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前途渺茫,知青中思想比较成熟的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消沉的情绪如同流感病毒一样在知青中蔓延,大家哼唱着旋律哀婉的《知青之歌》,那首如手抄本般神秘流传的歌曲 。几年后,开始有知青以各种名目陆续回城,每当一个同伴告别山村,总会在其他知青心里荡起失落的涟漪。

  几十年过去了。每个知青都因为下乡改变了命运,但是每个人后来的道路又千差万别,感受是不尽相同的,我们自回城以来,常常在回顾在反思,勾沉那些蹉跎岁月,那些被荒废的青春。然而不管怎样,青春早已消逝,所以只有正视当下。我庆幸因为爱好而选择了绘画和写作,使我今天能够弥补早年失学之憾,每当我在安静的画室工作,不时会想起那个有着高高的刺竹、严实的草垛、蜿蜒的溪水、碗口大鹅卵石的村庄,想起已成为废墟的我执教过的小学校,于是会格外地珍惜眼下的时光。

  5年前在上海参观“青春叙事·知青油画展”时获赠一本画册,著名知青画家冯远先生在序言里有这么段话,“……他们英勇过,也懦弱过;他们伟大过,也世俗过;但无一不真实过……十年际遇,宛若隔世,已然云淡风轻,可甘苦犹存。一生难泯。”

  无一不真实过!我们反思这段历史,纪念逝去的青春,我们唯有从容达观,因为需要继续前行。

  2013.12.22


美术报 副刊 00013 致我们45年前的青春 2013-12-28 3307216 2 2013年12月28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