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阅世

　　孤寂之诗

　　观芝加哥美术馆

　　■特邀撰稿 江苏镇江市文联副主席、画家 王川

　　在空荡荡的芝加哥美术馆里参观霍珀的画真有点情景交融的感觉，特别是当我面对着他的那幅《夜游客》的时候，一种孤寂冷漠的感觉更加深重。位居美国第三的芝加哥美术馆庞大无比，把进入的少数观众全部吞没，不见踪影，只能听到在硬石地面上传来的清脆足音。光线斜斜地从窗外射进，照得美术馆里光影迷离，阴阳分明，那些举世的名作们都静静地挂在冷白的墙上，无言地诉说着它们身上蕴积着的古老故事。

　　从《夜游客》这幅画上所散发出的气息也是一样，画上虽然只有4人，然而却比没有人更加冷清孤寂。画面是美国再普通不过的情景：一间在深夜还营业着的快餐店，正位于一条街的转角处，街道上所有的店都已打烊休息，灯光全部熄灭，建筑物都被笼罩在浓黑的夜色里，只有这间夜店还是灯光明亮。灯光从长而宽的玻璃窗里泻出来，照亮了地面，照亮着寂无一人的街道，照亮着店里的人。一位服务生正在准备食物，对面显然是一对情侣，男的衣着讲究，当是有钱人。女子一袭红裙，正在柜台上吃食物。他们虽是一同来的，但彼此之间却是没有互相的照应，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各自眼光迷离，冷漠而不相关。店内一角，还有一位男顾客，正在背着脸，孤独地自饮，面目不辨。

　　整幅画带给人的，并不是温暖和宁馨，而是一种隔漠和茫然，一种冷寂和孤独。一层玻璃窗，把店里与街道隔开，也与观众隔开，店里的4个人都沉默着，笼罩在他们四周的，是大都市浓黑的夜，是深不可测的夜，是清冷而孤寂的夜，是无声而恐怖的夜。画上的人，神情疲惫，茫然若失，似乎都在各想各的心事。他们是一群被都市压迫着的小市民吗？他们是处于现代环境之下的异化之人吗？我们不知道，然而作者知道，他说：“我在不知不觉中将大都会的孤寂、冷清倾注于画中。”

　　这幅画的作者，就是美国画家霍珀。这位被誉为是“美国景象”的画家，一向以这种冷寂的手法来反映身处于都市的现代人的内心世界，以他卓越的写实才能来捕捉到隐藏在美国人心里的感受，他冷眼阅世，写出了一首又一首的孤寂之诗。

　　爱德华·霍珀于1882年出生于纽约。父亲是一家杂货铺的店主，他的店铺就位于哈德逊河畔，隔岸就可看见纽约的高楼和灯光。他们亲眼看见纽约从一个小镇急速地发展成一个世界最大的都市，这一过程未免过于迅捷，使一切参与其中的人都产生了失重感和恐高症。霍珀也不能免，他从进入纽约美术学校学美术，到进入广告公司搞设计，一直生活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楼宇之间，矗立高耸的水泥钢铁建筑、纸醉金迷的都市生活，流光溢彩、眼花缭乱现代风情，既给了他成长的机会，也给他的心底以压抑。每天忙忙碌碌地生活于其中，每天在高及天际的楼宇间穿行，他感到一种渺小和失落，也感到一种茫然和寂寥。热闹却冷硬的现代都市，留在他心底的，却是一种疏离和孤独。忙忙碌碌地生存于其间，却是不知道生存的意义在哪里，即使是相亲相近的人，也难以进入对方的世界。

　　霍珀所感受到的这一切，其实也被其他的艺术家所感受到。当时的美国，正处在一个迅速成长发展的时代，然而这个新兴的帝国却被老资格的欧洲所嘲笑，认为它只是个暴发户，在文化上的根基一无所有，100年的历史积淀不出艺术气氛来。年轻的美国，在经济上飞速神奇，但在艺术上却是非常保守，甚至眼界非常狭窄，当时画坛上流行的，只是已被欧洲艺术家所抛弃的流派。他们津津乐道着的风格和技法，在欧洲早已过时，却还被当成是新东西在这新大陆流行着。特别是当霍珀在24岁时两次赴法国，看到了那些他一心景仰的大师之作之后，这才逐渐确定了要创立美国自己的样式的心理。除了印象派的技巧之外，最重要的是，霍珀在这里喜欢上了波特莱尔的诗歌。波特莱尔是现代派的诗人，他的诗中充溢着哲学，对死、对恶、对虚无、对孤独，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波特莱尔教他以敏锐的哲学之眼来穿透现代人的心底之阴影。霍珀从此终生师之，把他的哲学来变成自己的画。

　　霍珀曾经师从罗伯特·亨利，进入他的画室成为入室弟子。亨利是美国 “垃圾箱画派”的创始人，面对着在美术上全盘欧化的趋势，他主张既是美国的画家，就要关注美国人的日常题材，画美国人的生活。他联络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人，在一所军械库里主办了声势浩大的画展，着力于推行绘画的美国本土化，既要画出都市的进步和繁荣，也要画出都市的肮脏和贫穷，来揭露一座城市真正的面貌。这一运动的影响相当大，作为弟子的霍珀不能不受影响，他虽然不属于“垃圾箱画派”的成员，但在哲学上却是认同此观点的。与他同龄的贝洛斯，这时也在亨利的门下学画，两人同师习艺，然而却如庞涓和孙膑，走的却是不同的道路，呈现的却是不同的面貌。两人虽然也同是以都市的生活为题材，但却是一冷一热，一闹一静。贝洛斯的画中很少有对都市的批判成份，却是以一种热情和动态来画出都市的生存百态，画上的场面热闹、人物众多，色彩绚丽，充满了动感。而霍珀笔下却是冷寂孤独，茫然失落，他们俩从不同的角度来体现了现代都市的两面。

　　迅速发展起来的宏大都市，虽然能够给人带来物质和经济上的利益，然而对于现代人的心底，却是有着一种压迫。与霍珀同时代的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应邀来到纽约，他在《自新大陆》一曲中的开头就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一个欧洲人来到纽约，被高耸林立的楼宇压迫得茫然不知所措，从而产生了一种恍惚彷徨的感觉。霍珀所想表现的，也同样是如此，在他众多的画作中，都是着意表现出都市人的生存心态，表现出现代人内心的孤独疏离。

　　霍珀一生中虽然也画了不少自然的风景，但他最重要的成就，还是画出了现代美国人的生活，表现出了美国人内心的世界。霍珀的画中，人物都出现得非常少，要不就是一两位孤寂的人物，要不干脆是无人的房屋、空旷的土地、清冷的街道，暗示着的，却是在浮华掩饰下的空虚，以及内心的失落。有些别的画家不肯或是不屑表现的题材，如加油站、宽阔的柏油路、轨道铁路等等也出现在他的笔下。他甚至有几幅单独表现空白墙的画作，除了白壁之外，别无它物。如同中国的诗人孟郊和贾岛以“寒”和“瘦”为诗，霍珀则以“冷”和“孤”来入诗，写出他的心理情绪。

　　在《夜游客》的隔壁，是他的另一幅《加油站》，画着夜间的加油站。站里虽然灯光明亮，然而却是只有一人，3只红色的加油机孤零零地伫立在夜空下，似乎在等待晚归的过客，也似乎在呼唤着远行的灵魂。他的代表作《上午11点》，是以他的爱妻乔为模特创作的，画面是一间逼仄的居室，明亮的阳光从窗外射进，一位裸体的妇人，正坐窗前寂寞地向外闲看。她的头发披散，暗示刚刚起身，脸被头发遮住了，看不清脸面。她是谁？在看什么？在等待着谁？这些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这幅画画出了她所存在的环境，并通过这种环境来表达了生活在都市里女性的怅然心态。

　　欧洲之行，给予霍珀的，是印象派表现光影变化的高超技巧，他也把这些技巧运用到了自己的画作中去。他的画中，强烈的光影变化是最重要的构成，但他的光影并不如印象派那样只是强调科学，而隐不见人。他画中的光影，是对画后所掩情绪的一种表现和暗示。然而，霍珀的哲学观念虽然现代，但他的绘画技巧却并不前卫，甚至表现方法趋于保守，他并不在画中炫耀技法，卖弄色彩，而人们欣赏到的，却是充溢在他画中的那种情调，那种变具象为抽象的效果，那种在静止之中透出来的寂寞。

　　和纽约一样，芝加哥也是个迅速发展的城市，在两个世纪里它从一个湖滨小镇发展成为美国的第三大城市，享誉天下的摩天高楼，就是从芝加哥发轫的。这里也聚集了世界上的财富，也聚集了所有因财富而带来的罪恶。从美术馆里看出去，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密西根湖，眼空无物，无异于霍珀画中的精髓。另一面则是鳞次栉比的高楼，这是霍珀产生绘画思想的根源，霍珀的画就挂在这里，隔着时空，与观众进行着无言的对话。然而这一切，都如同他在《夜游客》中的那一层玻璃，虽可感受却是不可触摸，如他所说：“人走室空，但阳光依然洒下，我的离开并没有改变世界的什么。”

　　他早已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