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
天穹
观西斯廷教堂
■特邀撰稿 江苏镇江市文联副主席、画家 王川
从1508年到1512年,整整4年半的时间里,伟大的米凯朗琪罗就蜷缩在简陋的脚手架上,仰面朝天地躺着,举着他的画笔,朝着穹顶作画,光线很糟糕,为了看清形象和色彩,米凯朗琪罗即使在白天也得用火把来照明。教堂里又闷又热,灰尘遍布,火把又提升了温度。他浑身汗水,油彩和泥污沾得他满头满身都是,因为是湿壁画,他还得赶进度,必须趁着刚抹上去的那层灰膏还没有干透时把稀薄的颜料画好,如果不是他杰出的造型能力,是无法配合得上的。无情的穹顶在吞噬着米凯朗琪罗的生命,他本来就邋遢,不洗澡、不换衣,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全是油彩和颜料,身上有了臭味,让人无法接近。他没日没夜地作画,健康因此受到了严重的摧残,身体都变形了,视力也受到了影响,连鞋子都烂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工程,只有一个助手帮他调配颜料,他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素壁,在摇晃作响的脚手架上,以他的坚韧和毅力,以近似疯狂的激情来作画,用自己的艺术来创造神。
当憔悴的米凯朗琪罗疲惫地结束了工作,脚手架拆掉的那一刻,全体进入这座教堂的人不禁瞠目结舌,为这绝世之作而震惊。有人把它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或莎士比亚的《汉姆雷特》相比,也有人把它与长城、金字塔和泰姬陵相比,认为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出的最伟大的艺术品,米凯朗琪罗以他的生命之力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件艺术瑰宝。
时隔25年之后,教皇又让他来为西斯廷教堂绘制壁画。这幅壁画的内容是《最后的审判》,就紧接在《创世纪》的下方,好在这次不是天穹了,而是直立的墙壁。根据他的构思,此画是与上一幅画的主题有所关联的,《创世纪》画了人类的起源,而《最后的审判》则是画出了末日的结局;《创世纪》是画出了人生的伟业,此画则表明了人生的因果;它们的着重点仍是人。
和上一幅画的分割式构图不同的是,这幅画是一种全景式的构图,把所有的故事全部集中到一个大画面来表现,虽然各有分组,但总体的基调必须相同,而且还要区别出主次的关系。它具有一种总体的气势,一种复杂的前后构成关系,如果说前一幅画是带装饰性的,而此画则是主题性的。此画的面积虽不及前画,但由于是直立的墙面,更加便于人们来观察和欣赏,它的教化作用更直观更具有冲击力,因为它是一个整体。
居于全画中心地位的,现在是耶稣,高举起的右手和肋骨上,还可以看得到伤口和血痕,那是他当年受难时所致。米凯朗琪罗一反常规地剃去了他的胡须,把他画成了一个英俊健美的年轻人,这样或许更能体现他复活重生的象征?他是善恶审判的主宰,正在以一种半坐半立的姿势立在全画的上方正中,手发号令。他依然是强壮的男子,依然是裸体。事实上,全画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裸体,因为他们正在面临末日的审判,有很多人已经随入地狱,有的已经是尸体,有的是灵魂,有的已经是天使,根本没有可能穿上衣服的。
但画上仍有穿衣服的人,那就是圣母。她已不是当年把基督抱在怀里的慈母,当她的儿子复活了之后,她的心已经得到安慰,温顺地依偎在基督的身旁,置身于他的光环里,她的美丽的面容和温柔的神情,给人以慈爱和关怀。
当基督威严地启动了复活的程序,大批已经葬生于地狱的死者们纷纷从坟墓里涌出,要通过基督的审判来决定自己的最后归属。根据教义,生前为善者可以升入天堂,而行恶者则会因罪而堕入炼狱。我们可以看到在画的左下角画着地狱,一副阴冷而灰暗的色调。一具具已入冥界的死者开始复活,哪怕是一具白骨骷髅也会复活,即将与他复活的肉身合并。右下角,在阴间蠕动着的个个灵魂都蠢蠢欲动,争相爬上冥河的渡船。而冥河的船工卡龙则挥舞着长桨,把一些十恶不赦的幽灵赶下船去,把他们投入烈火燃烧的炼狱。在他们的上部,是一具具腾身飞升的灵魂,他们由于生前积德行善而得到复活重生。在画的最上部,基督的两侧,是无尚的天界,已经重获人身的灵魂们已成天使,站在他的两侧。
任何信教或是不信教的人,站立在这幅巨大的画前,都会因画面的场景所惊悚和震慑,都会感到自己灵魂的肮脏、罪孽深重。而这正是宗教的教义所需要达到的目的,因为它正是想用这种奖善罚恶的图画来对人们进行规劝,通过“最后的审判”这一形式来给人们的行为以警示和训诫。恐怖的地狱,狰狞的恶鬼,祈求的心愿,云端的召唤,以及种种因即将堕入地狱而极度恐怖的人的表情,扭曲的肢体,这一切,都通过米凯朗琪罗出色的画艺而表现出来,由于描绘得栩栩如生而更加逼真。这面墙的前面是个祭坛,所有信徒都会面对这幅画伫立,面壁默祷,把自己一生的善恶和深藏在心底的肮脏都交付给公正的审判者,并下定赎罪重生的决定。
这时的宗教已经发生变革,教徒们以前能够容忍米凯朗琪罗在《创世纪》中的所有裸体,但现在却不能容忍了。因为那幅画高高在上,被笼罩在黑暗当中,很难看清。而这幅画就不同了,是与他们面对面,一切阴私都暴露无遗。这时就有人提出来要给这些裸体穿上衣服。教廷接受了这一意见,要求米凯朗琪罗为这些裸体画上衣服,他当然地拒绝了。于是教廷就找了一位画家来完成这件事,他爬上重搭好的脚手架,在这些裸体的人物的敏感部位一一添上了衣服,或是布条。结果就出现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尴尬画面,所有人的下体都搭上了一条布,遮住了阴私,好像是早期所有男女裸体的要害部位上都遮着一张树叶一样,它们就像是一块块尿布般丑陋。这位为裸体画衣服的人,竟然就是米凯朗琪罗最亲密的朋友,而且还是他的雕像的作者佛尔代拉。他因为做了这桩事而出了丑,人们都称他是“尿布画家”,而被钉上了耻辱柱。
米凯朗琪罗在画《创世纪》时,才33岁,正当年富力强的年纪。而他完成《最后的审判》一画时,已经是66岁了,他再有雄心壮志,毕竟廉颇已老,体力和眼力都不太行了。这幅画与上一幅画相比,在人物的造型上缺少一种雄强自信,缺少一种力度。更由于画的是非现实题材,多是鬼怪灵魂,而又是以写实的手法来画的,所以在现实与虚妄之间显得并不太谐调,甚至有一些难于处理的地方。画面总体显得有点杂乱,人物堆砌,缺少互相关照。由于全是裸体,在色彩上显得白晰浅淡,反差不够。
与一生崇信自然和科学的达·芬奇不同的是,米凯朗琪罗是个虔诚的宗教徒,他出生于贵族,不仅与美第奇家族有着特殊的关系,而且也和历代教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有一任教皇就是他的发小,从小就在一块厮混的。他画壁画并不是被罚,也不是做工,而是受教皇委托,是拿有丰厚报酬的,他生前在罗马和佛罗伦萨多置有资产,是个大富翁。他为梵蒂冈的建筑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这其中也包含着他与教皇之间的友谊成份。
当米凯朗琪罗从《最后的审判》的脚手架上走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这座教堂变成了一座美术馆,而且还是一个人的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