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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6版:副刊

谈笑间

李山和我

  李山和我是抗战时期一同穿草鞋的流亡学生。抗战胜利,他雏鸟回巢,我飞到东北华北觅食,各人面对自己的命运,断绝音信。社会加工造人,他画画,我写文章,重逢已是40年后。

  那时我在纽约,他来纽约开画展,我从报纸看见大幅报道,跑到画廊相见。经过称名忆旧容,相悲各问年,他带我看画。主调是天山风光,最抢眼的是成队的骆驼。我小时候见过骆驼,卖药的小商人牵着这么一头怪兽沿街招徕顾客。那天我在李山的画上见到的骆驼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体,大雪纷飞,骆驼在荒漠中逆风前进,满身积雪,腿如铁铸。万物一色,与冰雪俱化,而骆驼是历劫不灭的生灵。这骆驼不是那骆驼,它不是由上帝创造,而是出于艺术家之手。

  那时李山在美国已立稳了脚跟,他的骆驼开始得到美术馆和私人收藏家的支持,中国移民也啧啧叹赏。这“啧啧”二字并非滥用成语,除了少数人得天独厚,中国新移民都是骆驼,劳苦、沉默、坚忍。哪家墙壁上不挂一幅“能耐天磨真好汉”,或者“若非一番寒彻骨”,可是怎及得李山笔下一步到位,触及灵魂。李山度一切苦厄,修成正果,我辈有为者亦应如是。骆驼何幸,天地间有个李山,而李山不仅有骆驼,还有大地山川,芸芸众生,画廊四壁琳瑯,显得李山的空间很大。古人说坐拥书城等于封侯,那天李山站在画中简直就是个小小的国王了。

  若干年后李山定居纽约,他住在所谓“好区”,沒有公车地铁,我不开车,见面仍然稀少,但是讯息多了。他不度假,不参加交际应酬,每天沉思,读书,作画,不动如山,倒是应了个“山”字。他不造势求名,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倒是应了个“李”字。几次画展都非常成功,画作不断选入大部头的、国际性的画集。伪造李山画作的专业人才也产生了,鱼目永远希望混珠。

  这些年,这位老学长常常作些小幅花鸟,清新宜人,好像不嗔不怒,接近“万物靜观皆自得”的境界,“胸中已无少年事”?倘若如此,但愿如此,我们都要最后与命运和解,释放自己,也释放别人,缺憾还诸天地,天地产生艺术。他早先那种沉重苍茫的画风,我们惊撼,可是也心疼画家。现在的画风仍然脱俗出众,可是令人恬淡平和。李山在国內原是名画家,出国后变成大画家,将来也许可以伟大的画家?有些画家时间越久、距离越远就变得越小,李山可能不同。

  可是李山形容憔悴。同来的画家多半养体移气,体型面貌变化,而今像个员外,李山依旧憔悴。原来他完全素食,而且吃得很少。他只喝清水,拒绝茶酒羹汤。现在倡导“低碳”的生活,表扬出家的和尚,李山的“碳”比苦行僧还要低。他吃素无关宗教信仰,他认为不该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而去杀害另一个生命,他质问人有什么资格那样做?他似乎要以自己的生命健康主持公义,胸中仍有不平之气?当务之急是劝他饮食正常,摄取均衡的营养,谁能说服他,谁就对美术史作出了贡献。

  也许他是把一切飞禽走兽都看成自己的画了,他是像珍惜自己的画一样珍惜它们。这样好的画家,这样好的人,一生沒有任何享受,我看画画也未必是他的享受,而是他的燃烧。艺术,艺术,你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艺术之神不仁,以我辈为吐丝的蚕,鲁迅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他可曾想过蚕都在吐丝的时候绝食。我这样说,其辞若有憾焉,其实是希望有心人想一想,自古以来又有几个这样的艺术家,而今而后是否还能产生这样的艺术家。这篇文章的标题难定,我几乎想用“最后一个艺术家”。

  2013.11.23 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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