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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3版:副刊

怀故人

曾经松风

  那时我在永康大司巷小学当孩子王。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我静静地在宿舍里练习书法。有人找我, “我是永中的程远松。”说话间伸出柔软温暖的双手拉着我,“听说你画画得好,我来看看。”就这样,我认识了长我37岁的程老师。

  程远松,一介书生,1917年生于方岩乡村,早年毕业于金华师范。上世纪40年代末,他是永康白鹤书画社中最年轻的社员。他以教书育人为业,以诗书画印修身。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修成正果,不仅桃李成蹊,更是一方土地上承前启后的书画家了。

  弹指间30年过去。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前辈对初出茅庐者的尊重和爱护,至今温暖激励着我前行。

  菊花开候,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拜访了程老师。

  挑帘进去,只见程老师吹胡子瞪眼地边画边吹气,画几笔就往嘴里吮一下。

  程老夫人泡上茶来。放下画笔微笑又回到程老师脸上,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慢声慢气地跟我聊了开来。我看他挂在墙上的墨竹条屏线条挺拔而修长,“这么长的线条是怎么画出来的?”程老师笑而不答,放下茶杯转身走向画桌边,随手拿了张四尺屏条横在画桌上,从左到右画了一根长长的墨线,“横过来画。”竖线横画,原来如此。“做人要老实,画画不能老实。”程老师一板一眼地为我上了一课。

  菊花几度,我和妻子不时会到这里赏花赏画,直到后来程老师搬入新居,我们仍不时登门“程庐”聆听老先生的教诲。“喜欢吗?挑一幅去。”每当面对四壁书画发出赞叹时,程老师总是这样说。

  一年一年,小城膨胀。一次一次搬家,我与程老师相隔远了,见面少了。但每次相遇总会留下一点难忘。

  一次他突然问,“你是很有创新思想的人,你平时是读什么书的?”因我读得很杂,一时还真答不上来。“《美术报》读过吗?我四书五经都读过,但《美术报》上的有些文章我还真读不懂。”老先生的思想还真年轻。从传统中走来的人难得有这样与时俱进的开放胸襟。

  大概是1997年吧,我在探索山水画新图式时,画了幅以秋雨为内容的田园山水画,用了一句老农们的口头言“秋雨隔田岸”为题,不意引起了老先生的共鸣,“秋雨隔田岸,题得真好。”他专程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进门就说,“俚语入画你是第一人。”

  他总是在后辈们需要时出现,哪怕是你有一丁点的闪光和进步,他也会及时捕捉,慈父般地给予支持和鼓励。然而,程老师并不是一个和稀泥的,他温文尔雅,有时也会怒目金刚。他为人为艺自有原则,当他认为你有错误或不当时,他会直言相告,批评是决不含糊的。

  步入新世纪,我们报社迁入新大楼,我与程老师相隔的距离更远了。忽有一日,程老师大驾光临劈头盖脑地批评了我一通,“以前我很喜欢你的画,可你近来不知怎么搞的,画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滋味,“你要创新是对的,但总要有点传统吧,传统是不能丢的。”年将90的老人老远走路过来,担心晚辈误入歧途,他着急啊。

  传统之于绘画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借此机会正好与老先生探讨一番,“传统是什么呢?”程老师没有回答。“是说传统绘画还是说绘画传统?如果是后者,传统并不是某家某派的笔墨或图式,而应是一种精神,一种形而上的诗意表达:运用某种手法呈现人化自然的心灵风景。传统是我们的文化母体,面对伟大的传统,我们顶礼膜拜,然后,照着说?接着说?创着说?这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传统是历时的文化积淀与生发,不是简单地模拟与复制。源远需要注入时雨才能流长,传统之所以有强大的生命力,是因为它具有开放与兼容的品质……”

  原以为我的一番“高论”会招来新的批评,不曾想,程老师已是一脸的平和,静静地听我叨念,“你说得也有道理,这个问题还真没有认真想过。”

  他已开始了新的思考,直到我送他到大门口,他还在喃喃自语“传统是什么,真得好好想想”。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一分敬意油然而生。

  记忆的碎片拼凑出了一个坦荡荡的君子来。

  程老师不仅是一个书画家,更是一个思想者,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他奉行老庄“才不才间”的处世哲学。因之也就有了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为人为艺的主张。

  “人生何处逞风流,蜗名蝇利锁自由。百岁光阴一蝶梦,寄情书画乐悠悠。”这是程老师的心声,也是他近百年的人生写照。在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他没有屈从于时风,当人们从政治的狂热转为金钱崇拜时,他仍不为所动。一方“有所不为”的闲章,透露了此间消息。

  “喜欢吗?拿一张去。”这句程老师的口头禅不是一句客套,滋养自己与他人心灵应该是程老师书画之道。他不止一次地说,艺术的功用不在说教而在娱人,这和马蒂斯“我希望一个疲倦的、忧伤的人,在我的画前享受到安宁和休息”的艺术主张是一致的,为他的艺术生涯立定了一个高度:独立的人格,自由地抒写。

  “欲事常独立,苍松许为邻。举翮向云空,敢向九天鸣。”一只精神自由的悠游白鹤,一生90多个春秋横跨几个时代,尽了教书先生的本份外,他守卫着诗书画印这片文人的精神家园。经典的文人画图式,但绝不是某家某派的余音,更不是东西拉扯的拼盘。花鸟山水,一眼就是“程老师画的”程家风格。

  程老师书学石门铭、石门颂、石鼓文,开张大度,铁画银钩,以骨力胜。他的画笔笔中锋,绝不旁逸,不激不厉,开合有度。一笔一画之间无不体现出锋正则人正的儒家正统思想。对诗书画印融为一体的文人画传统图式的执着,有意无意间呈现出程老师国学功底扎实,对民族文化的自信。他坚守传统文化,但绝不泥古。传统文人画主张“水墨为上”,程老师并不盲从,一直身体力行着色彩与水墨交融的艺术实践。因之他的画在追求书卷气的同时也总是满纸的斑斓。这也许就是他的画虽对传统图式不离不弃,却透露出一种时代精神的原因之一吧。

  作为思想者,决定了他画画不作无病呻吟。他的画尺寸不大,但给人以大气,洋溢着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世事的淡定。

  读程老师的书画,似与君子谈天。

  松,常绿乔木,寿长,有异香。

  一个叫松的人从一个长满松的山乡走来,又淡然地回归松生长的地方。他用了一生的笔墨,书写着高洁。

  松风悠远。


美术报 副刊 00023 曾经松风 2014-03-01 3376204 2 2014年03月0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