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的埃及国家博物馆只有100多年的历史，相对于埃及5000年的历史未免过于年轻。然而拥挤在里面的几百尊法老像却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他们是埃及最负盛名的文化遗产。说拥挤一点也不过分，他们在陈列室里几乎是一个挨一个地站立着，显得相当地窘迫和尴尬，甚至已经溢出了展室而陈列到了博物馆前的空地上。这些法老们或是化成木乃伊而僵然长卧，或是在墓室的壁画中灿然而立，或是变成雕塑而成为冷硬的永恒。法老的形象一眼就可以认出：他们或是头戴假发，颔下装有假胡子，脑后披有带条纹的头巾，头顶上有象征王者的眼镜蛇；或者就是头戴高耸的王冠。王冠也分为两种：红色的代表上埃及，白色的代表下埃及，如果一位法老头戴着红白两色的双重王冠，那一定是位功业卓著的、同时统治着上、下埃及的君王。无论是在绘画还是雕塑上，用象形文字写着的法老名讳外部必然有一个椭圆形的绳圈，表示他统治的牢固。这样一些明显的特征，使得法老的形象与其他的人物迥异。

　　埃及历史的悠久与固守，也在这些雕塑中显现出来。在遍览了埃及全国的雕塑作品之后，我反而对这种“遍地英雄”的现象感到一种视觉疲劳。面对着埃及文化的5000年，面对着成千上万个大大小小的雕像，面对着无数幅巨细方圆的浮雕，我总是感到千人一面的雷同，时时接触到一种程式化的表现手法。埃及的那些法老雕像，凡坐像，毫无例外地全是双手扶膝，正襟危坐。凡立像，也大概是立正姿势，双手握连枷和权杖成交叉状。或是一脚朝前作行走状。法老的一招一式、一穿一戴都必须中规中矩，都带有象征意义，都不能僭越。由于绝大部分雕像都具有宗教性，因而它们显得呆板而僵化。而且由于“正面律”的影响，人物的动作也受到很多限制，变化不大。埃及的绘画和雕塑都是装饰和变形的，体现了一种高度的理想性，因此雕塑和绘画中的人物都缺少个性，缺少让人细细把味的独特性。埃及宗教的神秘性也充分地体现在作品中，使它们充满了一种冷漠、高傲、严峻的气氛，时时给人以压迫和威慑，令人难以接近。

　　博物馆一楼的展厅里全部是石雕，当中是无数的石棺，石雕像则踞坐在四周。对于非专业的游客来说，要想在这众多雷同的雕像当中辨别出是哪位法老，是非常困难的。然而，有一位法老的形象却是非常突出，一眼就能认出，他就是阿赫那吞。

　　多年来，我的画室里摆着一件石膏像，这是一位雕塑家从埃及买来送我的。从头冠来看，那是一个埃及法老的头像，被做成了仿花岗岩的效果，俨然就是一尊石雕。然而他却是长着一副极长的精瘦马脸，细而长的双眼，厚而大的嘴唇，突出的颧骨，神情冷酷而漠然。这并不是一个漂亮的相貌，而很难看。然而在画素描时，他那富有特点的轮廓却又非常易于掌握，容易画得像。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是埃及的一位法老，名字叫阿赫那吞。

　　这次，我居然见到了那尊丑人儿的原型，那是一尊巨大的石雕立像，有4米高。虽然左臂和双腿都已残缺，然而仍可以看得出他以法老的经典姿势站立着，双手交叉在胸前，一手拿连枷，一手拿权杖，颔下戴有假须，赤裸上身，下着短裙，松弛的肚皮堆积在腰带上，尽管艺术家已经对他的相貌进行了加工美化，强化了他的英气，但还是难以掩盖他的丑陋。与周围英俊漂亮的法老雕像相比，他冷酷无表情地靠墙独自站立着，似乎是在自惭形秽。这位法老如今已有3350岁的年纪了，属于新王国时期的第十八王朝。他的儿子就是著名的图坦卡蒙。

　　尽管世界上的君王不可能都是帅哥和美女，但把他们的肖像塑造得英俊漂亮却是一个普世的原则。明太祖朱元祖的相貌丑陋，五岳朝天，他一连杀掉了好几个如实描绘的画家。埃及的法老肖像都是高大威猛，神采奕奕，都是清一色的美男子，尤其是拉美西斯二世，成了世界上所有美男子特点的集大成者，令人难以分清此君与彼君之间的区别。这一做法也传到了希腊和罗马，那里从没有出现过丑陋的国王肖像，艺术家要设法为尊者讳，也包括相貌。然而，阿赫那吞却是一个独异的特例，他一任艺术家如实地表现他，而不加以夸饰和美化。

　　博物馆里还保存着阿赫那吞的另几幅作品，有一幅浮雕上他正在率领着王后在向太阳神阿吞举手奉祀，他那侧面的头颅显得更加畸形而丑陋，女人似的肥大臀部向后突出，虽然贵为上下埃及的君主，然而相貌却是难以悦众。

　　埃及的艺术曾出现过一个全新的改革期，那就是在阿赫那吞时代。阿赫那吞是一位大胆的宗教改革家，甚至被人视为是异教徒法老。他不满于阿蒙神庙里的祭司们对政权的操纵和腐败，将首都也迁出了底比斯，而在安马纳另立新都。他甚至宣布废除已经信奉了2000多年的多神制，只信奉一个太阳神阿吞。这样，在他统治的时代出现了一些崭新的艺术，出现了一种欣欣向荣的对生活的热爱的艺术作品。阿赫那吞是大名鼎鼎的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儿子，他的父王给他留下了一个极盛的世界帝国。然而，他却不是个美男子，从留存至今的他的肖像来看，他的长相很丑陋，甚至畸形。他有一副极长的脸，细长的小眼，厚厚的嘴唇，骨盆大如女人，脖子细长得不成比例，一副病态的臃肿身材上竟然还有隆起的乳房，后世的医学专家怀疑他患有马凡氏综合征。埃及的法老为了保持王族血统的纯正，一向有近亲结婚的做法，法老甚至可以娶自己的异母姐妹为后，这样的结果就是为王室的后嗣留下了若干病情隐患，阿赫那吞的畸形身材也是如此。

　　然而阿赫那吞却对自己的容貌毫不忌讳，仍然吩咐工匠们当面为他如实地造像绘画。他那羸弱的身体是近亲结婚的恶果，他从小就和别的法老不一样，不喜欢到户外去狩猎和活动，而只愿意像一个病人一样呆在室内接受太阳的照射。在他的命令下，全埃及的艺术品全都变了样子，雕塑家们和画家们受命到宫廷里去把阿赫那吞和王后享受天伦之乐的生活描绘下来，埃及的神庙里甚至出现了法老夫妻抱着儿女们在花园里晒太阳玩耍的“全家福”的画面，这是绝无仅有的。在崇尚真实、自然的时风影响之下，埃及的艺术家们开始注意并表现生活化，注意表现人物的个性和特征，哪怕是长相丑陋的人。

　　奇怪的是，阿赫那吞的王后奈费尔提蒂却是一位绝色的美人，她的肖像雕塑出土后艳惊四座，她高雅、美丽、端庄，通晓文艺，能辅佐夫君治理天下，她的雕像成了最能代表埃及艺术的经典。阿赫那吞夫妻们的幸福生活给了艺术家以鼓舞，他们充满欢快地把生活中的各种愉快和美丽画入画面，他们细心研究人体的结构和比例，甚至发明了直接从生者和死人的脸上翻脸模的方法，生活化的倾向在这一时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埃及国家博物馆里陈列着许多石膏的脸模，都是阿赫那吞的形象。这些塑像的表情不一，显然不可能都是从他的脸上翻下来的，而是艺术家面对着他进行的塑造。然而也可以从中看出，这一时期的艺术创作已经摆脱了程式化，而有了性格化的倾向，艺术家们已经开始表现个性。由于这一时期阿赫那吞已经迁都到安马纳，因此后代的美术家们把这一以自然写实为主的风格称之为“安马纳美术”。从美学的角度来看，阿赫那吞的相貌并不美，然而他以自己的强烈个性出现在艺术品上，不同于其他那些程式化的、千人一面的法老雕像，使他能够从众多的雕像中脱颖而出，一看便知，这种效果就是美学所追求的“丑得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