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和人性
士人与文人之一
■徐建融
徐建融教授“士人与文人”一组文章值得一读,它可纠正今天把读书界一概称作“文人”之误见,同时也可作为今天艺术界“精英”的一面镜子。不读书,不书外求书的书法家是不存在的,书法家如果仅仅停留在技法层面上,即使具备一流技巧,也还是入不了流的,所以,读与不读书对书法家至关重要。
——编者按
士人与文人都是读书人,大体上,明中期之前,读书界的表率是士人,之后,主流是文人。今人往往把两者混为一谈,其实是颇有不妥的。昔人比较典型的士人苏轼与典型的文人李白,认为“太白有东坡之才,无东坡之学”。才者,吟诗作赋的才情,学者,经时济世的学养。而根本,则在于价值观的不同。读书界中的士人与文人,好比一年中的四季,没有明确的分界,却有着根本的不同。大体而言,正嘉之前以士人为主流,隆万之后以文人为主流。
“行己有耻”,“天下为公”,这是士人的价值观,是后天养成的人格文化。所以说,“士志于道”、“任重道远”而“克己毋我”、“自强不息”地“以天下是非风范为己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说得最明白的,莫过于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这一价值观的支配下,士人的行为表现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宋元易代之际,以陆秀夫、文天祥为代表的一大批士人为表率,不惜牺牲个体的生命,谱写了中华文明史上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正气歌”。
自我中心,“出人头地”,这是文人的价值观,是先天而来的人性文化。李贽说:“士贵为己,务自适,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秕糠。”(《答周二鲁》)袁中郎说:“人生几日耳”,“真乐有五”,不外乎个人眼耳鼻舌身心“恬不知耻”的享受,有一者,“生几可无愧,死可不朽矣”(《与龚惟长》),而“大败兴事”有三:山水朋友不相凑、朋友忙聚不及、游非其时或花落山枯,“破国亡家不与焉”(《与吴敦之》)。在这一价值观的支配下,达则得意忘形、超尘脱俗,穷则怨天尤人、愤世嫉俗。当明清易代之际,一大批风雅领袖的文人,苟且偷生,卖身求荣,谱写了“二十四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贰臣传”。崇祯上吊煤山,朝中大臣作鸟兽散,身边只有一个太监。张溥“五人墓碑记”记朝中清流与阉党作斗争,出卖忠义者为读书人毛一鹭,为忠义声张正气的是匹夫匹妇,慨叹:“大阉之乱,缙绅而不能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所以,早于顾炎武,他便提出:“生死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小到私人之间的交谊,《三言两拍》中多有文人为了个人的利益,出卖恩人,匹夫见义勇为,反遭恶报的故事,实有真实的依据。如乞丐金松父女,救文人莫稽,供其读书、生活,与玉奴结为夫妻,莫中举后竟将玉奴推入江中溺死。
正是针对这一士风大坏、文人无行的现实,顾炎武在《日知录》中痛斥“文人之多”、“一为文人,便不足观”,而大声疾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天下兴亡的重任,原本不是由士人、由读书界来承当的吗?是的,所以,当时的士人作为“四民之首”,是中华文明的主心骨。但现在,读书界的主流不再是“行己有耻”、“天下为公”的士人,而是“恬不知耻”、自适为己的文人了,所以“仗义每存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天下兴亡的重任便需要由匹夫匹妇的劳苦大众来承当,劳苦大众成了中华文明的脊梁骨。
士人精神,强调的是人格,它主张善而抵制恶。文人精神,强调的是人性,它既有善也有恶。人格高尚者,人性多约束。所以,士人的人格,站在人性的立场上便显得虚伪、迂腐、不真实;而人性真率者,人格多缺陷,所以,文人的人性,将本性的善和恶一视同仁,便显得真实、性灵、不矫饰,人格于是便低下。
人性也即作为个体的人的本能的欲望,所谓“食色,性也”,食和色,是人性的两个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欲望,一切对于名、利、权的追逐,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并满足这两大欲望。人格也即作为社会的人的处世标准和规范,不仅要为自己着想,更要为别人着想,“克己复礼”、“毋我为公”。所谓“人之初,性本善”。但又有“性恶”说。其实,人性、性情、人欲,从人格的立场,既有善,又有恶。“性相近,习相远”,这本身兼有善恶的人性,因后天不同闻见道理的改造,或膨胀了恶的心魔而成为恶的人格,或涵养了善的性灵而成为善的人格。人格,主要体认了社会人的道德而不仅仅只是个人的本能,又称“天理”。不同的社会,道德的标准各不相同,但同一个社会,道德的标准都是共同的,所以,区别于动物,人格的要求都是一样的。不同的人等,本能的欲望都是共同的,但具体的内容却各不相同,所以,作为动物,人性的追逐各有各的不同。
士人讲“发乎情,止乎礼”,这是人性与人格的统一。本能的欲望是必须的,但对它的追逐不能逾越道德的标准,受社会道德的约束,有时甚至不得不克制、牺牲个人的欲望。人都希望富且贵,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包括“君子好色而不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等等,都强调了人性与人格的统一。
朱熹的理学讲“存天理,灭人欲”,这是用人格来扼制人性。就像张天师把妖魔镇压在龙虎山的伏魔殿下,从好的一面讲,压抑了人性中的心魔,从不好的一面讲,则扼杀了人性中的性灵。
晚明以降的文人讲“人欲即是天理”,是用人性来颠覆人格。就像揭开了伏魔殿的封条,固然解放了人性中的性灵,但同时也必然放纵人性中的心魔。所谓“人欲横流”、“物欲横流”、急功近利、自我表现等等,一方面表现为个性的多样,另一方面则必然导致社会的失范而陷于腐败。
闻一多有云:“秩序是人类生存的基本保证,即使专制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要来得好。”所谓秩序,也即人格的规范。作为动物,人不能不讲个体的人性,但区别于动物,人更不能不讲社会的人格。用人格扼制人性固然不可取,用人性颠覆人格则危害更大。人格文化的约束性,支撑着古典社会,人性文化的率真性,标志着现代社会。所以,古典社会中的个别文人如李白之言行,我们认为非常现代;而现代社会中的个别士人如顾炎武之言行,我们认为有古人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