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镜先生虽久已相识，但真正的神交莫逆，乃起于初读其《心安居诗钞》之时。“我有冻墨今解冰，一任挥洒显神灵”。这倜傥淋漓的诗句，大有开门见山，江涛顿顿，纵横快意之感。迨观其书画，则气势雄浑，灵气滉漾，神格健拔，劲情恣肆，无斧凿之痕，尽扑面之姿，此可谓诗画相生也。迄把酒班经，评诗论画，得知其往往投身山川，直面自然，常孤身披毡泼墨于峡巅绝谷，发箧摊书于青石之上，不胜使人慨叹：真乃一位性情稚爽，胸怀万象，自在“疯癫”，执著于艺术的痴人醉士！

　　先生长于孝孺之乡，久居苕溪之畔，秉钟毓之气，陟天目，拥飞云，瞻巨木，亲翠林。掷足迹于山野，抛神形于岩崖，常感喟宇宙生命之感召，坚持天人万象之交流，就算一木一石，亦能在注目神交中触动心扉，情不可遏，脱手而作，左右采获，仿佛载得天地之信息。因借力于天然，故形具神生，气韵动人，其直接性，早已超越“心存懿迹、默匠仪形”之径。如挥毫于岩崖的《黄生写生》图卷，恣意纵横，若行军布阵；而虬腾苍松，则发人浩气，如畅神眼前。海镜先生之画，穷神变，测幽微，气岸豪举，得自然之精魄，胜浩瀚为天人。故投入自然，感悟自然，天人本一，乃其艺术之 “天源”。

　　如何凭借一杆瘦笔，传递天地之大美，承载宇宙之信息？先生一则从书法用笔入手，上追古意，取法魏碑所得，朴拙险峻，笔线铮铮，枯湿对撞，磊落圆劲，大有力可扛鼎之势；又求“北骨南韵”之味，承传统而施新，变幻莫测，空灵隽逸，现可遇不可求之象。故绘树，则树如屈铁；描藤，则藤若游龙；意石，则发铿锵之声。既瞬息变幻，又怀亘古之情，唯最动人者，乃付之于抽象的强烈主观心绪。故树、藤、石皆我，我即自然。其二，先生近年挑战极大尺幅创作，于丈六、丈二、九尺之上前无古人地尽情挥毫，跌荡起伏，波澜壮阔。古人云，“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回”，而在海镜先生这里，乃世界与内心之并驾千里，纵情呼应。此乃其艺术之“书源”。

　　下笔风雨快，不局一家格。海镜先生精研传统而又破旧立新，其画雄放而不颓放，隽逸而不散逸，笔底毫尖，处处洋溢生命力、创造力、爆炸力——直应可染所言：“所贵者魂，所要者胆。”试看其棕榈，干粗叶壮，恣放挥洒，下端尖毫斑驳凌厉，中则层层累累如天地玄黄，干顶集叶掌状深裂，倏忽劲射如爆炸夜空，气势撼人，实乃一曲从酝酿到混沌再到炸裂的宇宙史诗，突破白石、成淦之法，如银瓶乍破，力透纸背。再看其《冠王》，鸡冠花顶拳拳相靠，傅色明酽，不胜浓艳，如赤心烈胆一般，花茎则不扶自植，伫立昂扬，若铁杵铜铀，铸阳刚之气。而其《七彩石》系列则更难掩倔强鲜活之气，红、黄、蓝、紫等明媚之色落于石上，与浓黑墨线既抵又融，生出一种碰撞中的和谐感性。这等不拘成法，披肝沥胆，石破天惊之个性力，岂不让众多暮气沉沉之辈心旆震撼、胆战汗颜？此乃“新源”。

　　汲万象于自然，抒心绪以自得，立新法而自持。今日众生屡吁石涛“笔墨当随时代”之语，实乃中国画之现代性问题。姑不论主题，但看海镜之用笔、构图、尺幅、着色、现场、即时、写生、自我，皆走向极限主义。其大胆触探、挖掘中国画在媒介、气度与表现上的极限和潜力，不禁让人联想到百年前之塞尚、凡高、马蒂斯。

　　海镜先生的艺术之路，如藤攀峭壁，力登险峰，壮中寓奇，执著不息，正如其画之丰姿，几近乎康德美学之“崇高”概念。在这浮躁喧闹的时代，崇旧刻古，虽自有其价值，然艺术家之纵情自然，坚持自我，沉着自持，方乃洪钟大吕，振聋发聩，涤荡茫途！

　　（作者为浙江大学、德克萨斯大学联培美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