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与隐
■徐建融
■徐建融
“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共同追求。但在士人和文人,同一表象之下,却有着根本不同的目的。与仕相反的隐,也是古代读书人的一个重要人生选择,但在士人和文人,其之所以选择隐的方式,同样有着不同的目的。
“天下有道则见,天下无道则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士人或仕或隐,围绕着“天下”而作出的不同选择。“士志于道”,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所以士人以自己的努力由读书而做官,是为了取得一个能够经时济世、为社会苍生作出更大贡献的平台,为天下之乐谋福祉。道不行而隐,绝不是对天下的抛弃,而是为了更完善自身的德行和学养,作好更充分的准备,以便在适当的时机可以出来推行“兼济天下”的士道。所以说“进亦忧,退亦忧”,把个人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坚守担当的责任感,这样的忧就不是“戚戚”的,而始终是“坦荡荡”的。“天下为公”,仕则为庙堂文化,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隐则为山林文化,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固然是士人仕的表率;其高卧隆中,已定天下三分,更是士人隐的典范。
文人则不然,他们所谋求的是个人之乐而不是天下之乐,其资本则是吟诗作文的才情,把个人作为超越于社会之上的“明珠”自恃超人的优越感。做了官,就足以证明我的优越,可以“扬眉吐气,激昂青云”(李白),春风得意、“白马银鞍”(徐渭),“出人头地”而“给人看颜色”。一旦做不上官,便以“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心理愤世嫉俗,怨天尤人,选择隐的方式来证明我怀才不遇的优越,实现自我满足的快乐。而当上了官,发现官场原来并不是实现自我价值的福地,恰恰相反,它必然限制自我的价值,“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一点,袁中郎、董其昌、袁子才等体会得最为深刻。当官“备诸苦趣”,如“鹅鸭鸡犬之类”为人所笼,“觉乌纱可厌恶之甚”,“在官一日,一日活地狱也”(袁中郎《与汤义仍》、《龚惟长先生》、《罗隐南》)。所以,他们最终都选择了隐的方式,或辞官,或虽不辞官但不上朝。摆脱了牢笼,便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在江湖、市井中实现“花月美人”的个人享乐,“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张大复《戏书》)。所以说“以己悲,以物喜”,而“天下兴亡不与焉”。其状,固然是“戚戚”的,其乐,也决非“坦荡荡”的。像张岱,纵情游冶,似乎其乐无穷,但万贯家财耗尽后,不觉落得晚年的凄楚;尤其是身当家国破亡,面对匹夫匹妇的慷慨激昂,得无愧乎?
相比于士人的“达则兼济,穷则独善”,文人的行为,梁启超评为“上流无用,下流无耻”。所谓“酸是书生本色”。这里的书生,主要指文人而决非士人。文人念念不忘的是个人之乐,所以其仕也酸,隐也酸。士人自强不息的是天下之乐,所以其仕也浩然,隐也浩然。文人仕则身在庙堂而超尘脱俗,沉湎市井的花花世界,隐则不去山林而流连风月,同样沉湎于市井的花花世界。所以说文人的人性文化,无论仕隐,都表现为市井文化。无非达者表达为淡泊闲适,穷者表现为怨愤冲动。士人仕则居庙堂而忧民,其人格文化表现为庙堂文化;隐则处江湖而忧君,其人格文化表现为山林文化。所以说,人格文化,在利他,利天下,为之不惜牺牲个人的利益,具体表现为换位思考。当了官考虑的是为民,这是庙堂文化的本质。当不上官,考虑的是政府,这是山林文化的本质。人性文化,在利己,为之不惜牺牲别人和天下的利益,出卖朋友,出卖恩人,甚至出卖国家,具体表现为本位思考。当了官考虑的是为己,与百姓贫贱者唱对台戏,损害国家、百姓之利益谋取一己的利益,享受花花世界穷奢极欲的快乐。当不上官,考虑的还是为己,与政府权贵唱对台戏,抱怨政府的不公,抱怨百姓的太没有文化,以“穷开心”的方式享受花花世界的快乐,这是市井文化的本质。晚明以降有一个“山人”现象,即无论在朝还是在野的文人。都自号“某某山人”,但这个“山人”并不是隐居在深山老林、穷乡僻壤过艰苦的物质生活,而是活跃在市井的青楼酒肆中过花天酒地的声色生活。所以像唐宋时的市井文化,其主流为市民文化、民间文化,而非读书人的士人文化;而明清时的市井文化,则由读书人的文人文化参与到了其中。人性大解放,人格大崩溃。优秀的唐宋文化,无论其作者为仕隐,其主流是人格高尚者,而人性或有约束,“艺术家是精神文明的工程师”,是人民的“孺子牛”,以健康的体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是精神的食粮。优秀的明清文化,性灵文学,无论其作者为穷达,其主流是人性真率者,而人格每多缺陷,“天才的艺术家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是生了胆结石的病牛,但却结出了牛黄,是精神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