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假币”

　　“矮个子”站起来提高嗓门：“过去你软磨硬泡，原来目的是为了隐瞒这最后一个现行反革命罪。告诉你，这个罪人证物证俱全，上级给我们专案组的唯一任务是限期拿下你的口供！”

　　次日清晨5时半，我尚在睡梦中，监管人员章某某把我叫醒，要我随他去解手。我尾随他来到一处野外，他要我一起蹲着佯装解手，并说：“3年来斗你的三大现行反革命罪名，我们心中个个都很明白那没有什么。不过，这一次的罪名可是连3岁孩童也知是坏事，大家都想不通，你朱介堂怎么会犯这个罪？”我追问是什么罪，令他如此揪心？章说：“伪造使用假人民币，破坏社会主义经济金融秩序现行反革命罪。”我禁不住给吓了一跳，缓过一口气问：“你信吗？”章说：“这一次军代表讲了，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已如铁一样钉在你额骨上，要专案组限期拿下你的口供。”我说：“我明白了，我无话可说。”

　　接着的审批会上，造反派宣布：“只要这一次坦白了，以前的问题可以一律放过!”“这次的罪行人证物证双俱全，已铁钉钉在你脑门上，上级给我们专案组的唯一任务是限期拿下你的口供。快招！”监管人员也纷纷委婉地相劝：“认了罢，军代表说了，这是最后一个罪行，讲清了，审查也就结束了。”我说：“3年以来，我在你们6个监管人员昼夜24小时的监视之下，晚间囚室门是打开的，你们可随时用手电光巡视一番。囚室里没有纸和笔，更没有印刷机，我怎么制造假人民币？退一步讲，就算我有印刷机，半夜三更开动机器，马达轧轧作响，请问你们几个人在现场做什么？到最后你们是同案犯……”次日的审批会上，造反派点出了犯罪情节，还说有人检举朱介堂老婆在市场上用制造的假人民币购买东西。尔后，威逼我写出制造假币的“犯罪事实经过”。我再一次提醒造反派：“我关在囚室已经3年多，在6个监管人员24小时的轮流监视下制造了假人民币，请问你们在做什么？”造反派歇斯底里声称：“这毋须你朱介堂操心，军代表唯一的要求是命令我们限期录下你的犯罪口供！”

　　至此，我骤然明白，这伙人已丧尽天良。此时我也知道这伙人目的是让我背上黑锅，投进监狱。判刑入狱终有期，这伙人的折磨遥无期，我选择了监狱。

　　当晚我按他们口授的故事写了3个版本的交待材料。第二天清晨捆扎起铺盖卷，等着进牢狱，专案组造反派也怀着同样的心情期待着。就如此这般白天扎铺盖卷等着去牢狱，晚上解开铺盖卷睡一晚……没几天，专案组造反派亢奋的脸色慢慢地晴转阴。再后来，据传，他们正召开大会、小会发动我的同事们回忆揭发我日常生活中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言行，又再一次派人外调寻求和收集我的“攻击”材料。最后，把我的妻子投进囚室隔离审查进行逼供，要她揭发我的现行反革命罪行，以资作“旁证”。殊不知，那个时候生活中我是一个地道、十足的画呆子，除了画画、谈论画，竟然除回答记者傅伯星的访谈外没有和任何人包括妻子点评过政治，发表过针对时事的闲语碎言。

　　我的父亲是人民政府专列送出境抵达九龙。家父一死，上海地方政府迅即安排我母亲工作，让5个子女得以生存成长上学，长大后均成家立业。这是孩提时代就明白了的家史，一个个自幼对社会对人民政权怀有感恩的心灵。现在，这些人硬是要他们忤逆社会、反对当今，这到底为了什么？现实，让一个被囚禁被审查着的人，反观起这些审查人的人。清明的政治于民族是福，反之恰如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人间灾难必重重。专案组造反派们绞尽脑汁，奔波于四处，捞不到一句旁证材料，再次无奈地把我晾在囚室，高高地挂起。

　　终见天日

　　世上事如旋转舞台上的戏，幕幕转换。

　　岁月穿梭，世事阴阳更替。1971年9月下旬的一天，囚室外面各色人等个个神色紧张、步履匆忙，似乎人间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又是一个清晨，约6时不到，章某某走到我床头，柔声招呼我随他去小解。我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世上这件未知的大事跟我有关。我立即起身尾随而去。他把我带到一个简易的露天小便池，拉出家伙让尿对着池中猛射。我临近一看，竟然满池的纸片。这一张张的纸片竟然是人手一册、红遍全球的语录本上那位林副统帅手书“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扉页。数以百计的纸片把下水道堵得死死的。这些扉页在黄色尿液中沉浮。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带着疑惑侧过头去看章某某，他没有回头看我，唯在嘴上喃喃贺道：“小朱哇，你出头了。”说完，这位解放初就任乡长的老干部顾自返身而去。

　　我回到囚室，见监督岗撤了。走廊里人声嘈杂，许多人手提箱子、肩扛铺盖卷朝外拥去……下午3时许，“矮个子”溜进我的囚室，躬下身子对我说：“老朱哇，我这几年是搞了你，并且过了头。可是，这绝非我葛某要搞你。”他手指上方说：“是上面要搞你！身为共产党员，一切行动听指挥，你千万要清楚哇！”说完，他右手齐眉一挥说“再见”，转身而去。此人当晚返城，日后荣升为某局长。

　　3日后，五·七干校负责人通知我“已成为光荣的五·七学员，享受学员一切待遇”，并告诉我，领导上给我在市区八咏楼上清扫出一间房，置了床安了家，可以返城了。这八咏楼是南北朝所建，时任太守沈约赋文中题名为八咏楼，宋女词人李清照曾一度居于此，留下诸多名篇，兵燹火焚，沧桑巨变，如今八咏楼已是八面通风的破败景象。出了囚室，我在八咏楼破楼上蜗居2年整，这2年竟然令我喜出望外。八咏楼在上世纪60年代是金华地区专门收藏古籍的专业图书馆，人们称为金华“天一阁”，明清善本书，甚至还藏着宋代书籍。“文革”期间出于安全，古籍皆已迁出。我闲来无事，突然在东厢房看到覆盖着厚厚一层尘埃下堆积了当时从所隶属的十余个县城查抄而来的民国时期出版的各式期刊和若干文人志士著作，大概是管理者觉得这些纯粹是“四旧”而抛弃在此。我偶一翻开那个时期的小学课本，在五年级课文上有两篇吸引住我的眼球，一篇名为《依靠谁》，课文写道：依靠谁？靠父母么，父母终将仙逝；靠兄妹，兄妹分家，各奔东西；靠朋友么，朋友有聚必有散。那靠谁？靠你自己，唯有你和你自己，相伴相随一生。另一篇寓言《蜣螂城》，课文编者按中指出：香的容易变成臭，臭，却不能再变成香了。我们处事做人要竟竟自守。那个时代，面对一个孩童的启蒙即灌输着做人自主、自律道理。通过这批残剩的书刊，我看到那个时代的社会精英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维，那一代人忧国忧民、民族唯上、社稷唯圣的先贤胸怀。把这半间书文通览了一遍，作为画家的我视野广阔了，思维深邃了，实乃终身受益。我自篆“八咏楼主”方章一枚，以资永作留念，也钤 在这个时期的画作上。

　　人间真情

　　一日，地委组织部一位部长把我召去。这位领导慈眉慈目，言辞诚恳地希望我上班去。我说我头顶着四大现行反革命罪非比寻常，怎能上班哪。部长说，平反嘛一定要的。但你是为刘少奇、邓小平鸣冤，估摸着只有等着，待中央给刘、邓平反时，才能给予你平反哟。说着，他撩开裤腿，露出偌大的伤痕继续说道：“‘文革’一开始，造反派打断了我的这条腿，至今一拐一瘸地拄着拐杖上班，我也没有得到平反哩。我们一起一边上班一边等待平反罢。”他沉思了一会儿出了个主意，说：“我给你安排一个保密单位去上班，看看报纸参加参加学习。人们看见你在保密单位上班，自然也就给你平反了一大半喽。”他的以身作则和一番苦心让我妥协。我去了名为“711”办公室的单位上了班。还好，那里没有我的工作，我看书作画不辍。

　　1977年7月，中共十届三中全会恢复邓小平的党政军领导职务。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公报为刘少奇平反昭雪。一天，由宣传部副部长耿立尊代表公安局在一个小范围的会议上，宣读了关于《撤销朱介堂同志政治错误，给予平反，恢复名誉，做好善后工作》的平反文件。宣读完，耿立尊扬起右手提高嗓门说：“同志们！现在我们回过头去看，还是朱介堂同志当年说得对哇，朱介堂同志的政治觉悟比我们高哇，我们要向朱介堂同志学习！让我们鼓掌向朱介堂同志致敬！”在一片掌声中，宣传部人事科长凑上我的耳边，约我去他办公室谈几句话。

　　在人事科长办公室一落座，人事科长眯笑着说：“高兴哦，平反喽！但是朱介堂我提醒你……”说着，张科长他右手食指和姆指扣成一个圆伸到我面前晃了晃说，“这个你不要！”江湖上什么道皆有行语，我看着这个手姿不解其意。他说：“你就是一个画呆子。这是党员。你可不要伸手要党票。不要伸手要官。”“你朝四周看一看，把你往死里搞的，一个个都荣升为局长啦，文化局、卫生局……”经他一点，我全盘皆通。我欣然告诉他，放心罢，我是个画家，一心想着把画画好，其他一概不要。

　　人生如戏？回想起来，好多事正如戏。我出了人事科长办公室，在通道里有一个人招手让我进他办公室，他关上门问道：“老朱，你那个浙江省七个著名青年画家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其中×××判死刑，×××判13年、×××判7年……你原内判5年刑，是谁帮你免了5年牢狱之灾，你知道吗？”我还真的不知道这几位才气横溢，有着满腹经纶，朝气勃勃活跃在美术界的精英遭此等大罪。依我自身的遭遇经历看，他们一定也是家破人亡……我说：我真不知谁帮我免受了5年牢狱之灾，请你告诉我。这位同志说：“公安局长刘杰如，老刘呀！”他顶着不批，他指出一定要有旁证方可立案批捕，即使是傅伯星与朱介堂间的谈话，傅一个人的交待不能算，也必须要有第三者的旁证……此番话，让我想起专案组造反派们，在拿下伪造假人民币破坏社会主义金融的现行反革命罪行后的兴高采烈的等待，又阴谋未成脸色转变的原由。

　　由此，我猛地想起在囚室中的一件事来。

　　我的囚室处于五·七干校西北角尽头，干校学员周末返城，有一条小路通过我的窗下。每到周末，我必呆呆地站在窗子铁栅边，目睹返城的人群。人群中常有一位嫂子模样的女学员，每次经过我的铁窗前会往内看，当我与她四目相对时，她皆微微地点头一笑。她去是这样，回来时亦这样。从她这常常给予的微微点头一笑，我体察到这窗外的人间自有真情在，也给予我顽强坚持的精神力量。她，就是这位公安局长的夫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