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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深读

富贵和贫贱

士人与文人之五

  “自古圣贤多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以贫贱为光荣,以富贵为可耻,这似乎是自古读书界的一个普通风气。文人如此高唱,士人也这般低吟。其实,两者对于富贵和贫贱的态度,有着本质的不同。

  从根本上,无论士人、文人,都是追求富贵而拒绝贫贱的,无非一者追求天下人的富贵,当然也包含了个人的富贵;一者追求自己个人的富贵,而不管天下人的富贵还是贫贱,甚至不惜陷别人、天下于苦难。即使“四人帮”,鼓吹“越贫穷,越光荣,越富裕,越可耻”、“宁要社会主义的贫穷,不要资本主义的富裕”、“宁可坐在自行车后面高呼解放全人类,不愿坐在宝马车里韬光养晦”,固然从言行上致力于天下人包括个人的贫穷,虽没有从言上追求个人的富贵,却仍在行上致力于个人的富贵。从这一意义上,可以认为对富贵、富裕的追求,是人类包括每一个人的本性。

  但士人对天下人包括个人的富贵追求,以“道义”为准则。所谓“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君子固穷”,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但绝不是以贫贱为目标、为光荣,而是为了“安贫乐道”,用个人一时的贫贱来谋求社会的、天下人的富裕包括个人今后的富裕。所以,孔子明确表示,只要不违背道义,条件允许,他也是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富裕生活为快乐的。“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去之,不去也”,“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只有“不义而富且贵”,才“于我如浮云”。而“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可见,在儒学士人的观念中,富贵和贫贱,从人性的一面,孰荣孰耻,全以道义为评判的标准而不是以其本身为标准。合于道义,以富贵为光荣,贫贱为可耻;违背道义,以贫贱为光荣,富贵为可耻。他们倡导富贵,但自恃却清贫,以俭养德,后天下之乐而乐,决不先天下之乐而乐。

  文人对个人的富贵追求,以“人欲”为准则。“白马银鞍”、锦衣玉食、风月美人,极眼耳鼻舌身意之乐,才不枉此生。追求到了,他一面享受着这富贵的生活,一面又做着“文章憎命达,诗必穷后工”的诗文,鼓吹贫贱的光荣和清高。如张耒取笑秦观:“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辞。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辞,殆出于此耶?”追求不到,潦倒困顿于贫贱的生活之中,由爱生恨,于是便滋生出仇富蔑贵的心理,以贫骄人,鼓吹贫贱的光荣和清高,以满足其意念上的畸形快感。由于文学史上,无论身处富贵还是沉沦贫贱,文人们的诗文一致地高唱“穷苦之言”,误导了我们对富贵和贫贱孰荣孰耻的认识,而不知他们所说的,都不是真话,而是假话或反话。他们倡导贫贱,认为“富贵近俗,贫贱近雅”,但却自恃奢侈,以奢纵欲,先天下之乐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青楼酒肆,于晚明以降大盛,正是他们常去的场所,纵酒狎妓,及时行乐,而无论家财万贯还是贫无立锥。董其昌身居高官,但每当朝廷有重大纷争,必乞假归乡,流连于大运河一带的市井,更于家乡广置田产,强抢民女,妻妾成群,“不知老之将至”地寻欢作乐,于天下民生超尘脱俗,于个人食色穷奢极欲。袁中郎、袁子才、李渔、张岱包括徐渭、扬州八怪等,或辞去权贵,或不求权贵,或追逐权贵而不得,同样在市井的花花世界放荡纵欲,以为风流。袁中郎甚至认为,人生其乐之一,是在生前把家产耗尽,不留一分遗产给世人。张岱于明朝覆灭,作《西湖七月半》“清梦甚惬”。相比于士人无论穷达皆节制个人的物欲而谋求天下的福祉,无论穷达的文人正是抛弃了天下的福祉而追逐个人的物欲。所以说,士人的人格文化,穷则表现为山林文化,达则表现为庙堂文化,追求天下人的富贵。文人的人性文化,无论穷达皆表现为市井文化,追求个人的富贵,“天下兴亡不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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