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直·宁静·沉潜
■李刚田
我与章庸兄相识多年,虽共事不多,却是心心相印的好朋友。章庸兄数十年来砚田躬耕不息,其探索的轨迹在一以贯之中不断新变而渐入佳境。虽然他自己不事张扬,对他的艺术成就,朋友们乃至书法界时时在关注之中。如今荣宝斋出版社又要将章庸兄的佳作精品付梓出版,可喜可贺!我能在卷首说上一些话,是很荣幸的事。
读了之前3位先生曾为章庸兄写的评述文字,文都不长,但真诚而深刻。如果各取两个字作关键词来概括,金鉴才的文章中“正直”二字是核心,萧风的文章可用“宁静”二字作关键词,而刘恒的文章评述很全面,可择取“沉潜”二字。正直是指章庸兄做人的风骨,宁静则言其做人为艺的心态,而沉潜二字是状其对艺术的执著与深入。三篇文字对章庸兄的书法从师承之路到作品的形式与技法都作了具体而准确的分析,但给读者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对书法的评述,而是人的风骨、心态与精神。这印证着章庸兄的艺术与人是密不可分的,其书法中潜在地体现书人的品格,而其人的风骨又决定书其在艺术上高格不俗的表现。
时下书坛以展览为中心,书法人在竞争中生存;时下书法又以“展览体”为潮流,以突出形式、争夺视觉为要。当年苏东坡享受的“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时下的书法人已很少能体会到,书法人竞争生存的环境与明确的功利目的使心态浮躁而缺失“人生一乐”。“展览体”突出形式表现与制作手段而剥离了书法中文采的魅力与人格的支撑,变为纯粹的视觉艺术。而此时能得沉潜、入宁静、求风骨如章庸兄者鲜矣!得沉潜者,沉潜于浩瀚的传世法书妙墨之间,沉潜于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之中而物我两忘;入宁静者可致远大,远离尘嚣,不羁功利,在翰墨优游中陶然自得;而求风骨者,身不随波逐流,心不失方正与尊严。在章庸兄的书法中,我们依稀又明显地感受到其人格魅力与宁静心境,但其人其思又与笔墨融化而浑沌一体,其中有真意,使人欲辩已忘言。
近几十年“书法热”以来,因尚表现求个性故,写行草者众矣,师法以王铎为代表的明末清初书家群者众矣。但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400年前孟津王觉斯的书法融庙堂气象与翰逸神飞为一体,超凡脱俗而标领时代,而时下学王铎者多入俗格。所以然者何?其症结在于当下书法重表现,夸张了王铎书法形式表现、笔墨宣泄的一面,而忽视或读不懂王铎书法中的庙堂气象,这所谓的“庙堂气象”其实是指深厚的文化传承对王铎书法的潜在支撑。从章庸兄早期的作品中,明显可以看出他师法王铎的痕迹,但几十年过来了,他走了一条不同于世俗的学王铎之路:以王铎为起点而向上追攀,终于修成正果。回忆他当年参加中青展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点画劲健,笔墨飞动,他得到了王铎的气势与力量,又在展览的场景中有所强化。这对他用笔的锻炼、胸襟的开阔、气象的恢宏以及以后来的升华都起到了奠定基础的作用。如果说早年他对王铎的学习主要在于形式与技巧,追求的是力量与气势,而从近年作品中可以看出他以王铎为起点去探寻中国书法的汉魏风骨,开始注重对内在韵味与精神的追求。“最嫌烂熟能伤雅,不羡精能王觉斯!”(沈尹默句)由早期的笔墨飞动渐趋内在韵味的渊深沉静,在形质的质简朴拙中求意味醇厚,豪华落尽见真淳!当然这种由渐修至顿悟的升华不仅仅在于他多年来“池水尽黑”的功夫,而在读书与思悟中思想升华的引导起到最关键的作用。这种由气返韵、由形质到精神的变化,是章庸兄在时下展览竞争圈外的古调独弹,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大雅之声。
读这部书法集,给人的印象是人书俱老。说章庸兄人书俱老,并非泛泛美誉,人书俱老的特点是由形质的张扬渐入韵味的深厚,由形式的表现渐入人格的表现。是孙过庭所谓的“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辛稼轩词中所描写的从“为赋新诗强作愁”到“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变化,就书法言,就是由意气风发渐入人书俱老的过程,章庸兄历时数十年走过来了。
书法是章庸兄精神之所系,甚至可以就是生命的依赖。我们慢慢品味着、咀嚼着这部集子中的每一件作品,可以走进章庸兄一个五光十色而又一尘不染的精神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