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世界名画家全集· 井上有一》问世以后，杨晶、李建华翻译的《书法是万人的艺术》又要与读者见面了。有一主张“必定是黄河的浊流造就了颜真卿，只有浅涧清流的日本时而需要去亲近那浊流”，因此求知若渴的热切目光来自孕育了文字与书法的国度，让有一如愿以偿。

　　天津大学的王学仲先生，大笔挥就“大和笔魂”，并附上了“井上有一冥鉴”的题识。“冥鉴”一语，让人感觉“千年遇知己”的东方古训之风。

　　是有一，冲着打着书法的幌子向谋营生的书家大声疾呼：“书家们，该放下幌子了！”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唯有从素材到技术都勇于返璞归真，如原始人捏泥巴造出栩栩如生的塑像那样，才能迈向近代美术作为理想的原初（primitive）方向。而只以不变的素材和纯熟的技法打造的约定俗成的形式，永远也跳不出模拟仿造的拘囿。

　　有一把它归纳成宣言性的短文《书法的解放》，是1951 年他尚在摸索何谓书法期间。翌年，他与5名同仁根据这时表白的意愿，发起成立研究团体“墨人”，并以自己为中心编辑发行了会刊《墨人》。

　　有一在作为小学教员的繁忙日常工作中，能尽编辑发行之职，50期不辍，动力源于他在寻找打开自己内心重重迷雾的钥匙。

　　形式上只有五人的研究团体，实际更像为鞭策、鼓励井上有一自己的聚会。

　　本书的文字，正是依据有一每期在会刊上发表的文章。

　　1951年，距日本宣告战败的1945 年8月已过去6年。战争以日本战败告终，也是日本以1931 年的“满洲事变”开始开启的近代化进程，即向东方的同胞施虐的近15年梦魇的终结。

　　明治维新后高喊“脱亚入欧”的日本，1883年建造了由英国人乔塞亚· 康德（Josiah Conder 1852—1920） 设计的、 象征与西方同化的标志性建筑——鹿鸣馆。

　　其时，形式虽然仿照西方的迎宾馆，名称却取自中国《诗经》中表示迎宾之意的《鹿鸣》篇。政要和显贵们虽然身着晚礼服和晚会盛装沉醉于西洋舞步，江户时代以来形成的汉文教养却始终渗透骨髓。

　　这种现象早在前一年，在那场被视为开日本美术评论之先河的“书法非美术”论战中就初见端倪。

　　巴黎归来的一位西洋画画家带来了这样的疑问：“书法”能附庸“美术”这个西方引进的译词并进入它的范畴吗？他认为：“书法”是以文字为本的实用艺术，而这种艺术的自由与美术形同枘凿。

　　冈仓天心出来解围，谓：批“书法”与随着西欧文化发达而发展的美术扦格不入，是忘记了有不同的艺术土壤之论。

　　然而，问题随着食“洋”不化的趋向而日趋严重，终于演化为“书画非美术”。美术是以“绘画”为本的概念，而“书画”的意义在于灵活的笔线，与肖似至上、有“错视画（Trompe-L’oeil）”之谓的油画，有着素材上的、技法上的差异本身即生理性差异之别。

　　“书画”与“绘画”性质的差异，如常言所说的：“驴唇不对马嘴。”有趣的是，明治以后急于加速现代化的日本，只有“书道”积极引进中国古典资料拓本法帖等。因而这个时期的书法研究多有建树，能与社会西化的步伐取齐。日下部鸣鹤、比田井天来、西川春洞等书法大家辈出，终于确立起日本书道的形式。

　　占领日本后推动各项制度改革的盟军司令部，对钦定的《明治宪法》、《教育敕语》等国书上日本书道的格调深感可疑，欲从教育制度中废除书道，即缘于此。

　　然而，日本民众早在这样的方针贯彻以前，就已厌倦了战争期间被迫悬挂的“忠君爱国”、“忠勇双全”等词语的“书法”了。

　　一辈子做小学教员、还被举荐当过校长的井上有一也是教育家，针对时下的社会动向，他认为有必要让人们顺应时代潮流，正确认识书法，而首先要改变的就是以教习字为生的书家们的意识，于是1951 年他写下《书法的解放》这一宣言。

　　从1954 年到1955 年，他甚至抛弃传统的笔墨纸，连字也不写了，扎起扫帚杆制成硬笔，把它戳到油漆罐中，在不吸墨的洋纸上横涂竖抹。

　　赤膊光头的爷们——这副刺激的涂鸦尊容，引起正流行的周刊杂志读者的兴趣。杂志登出以“前卫书道”为题的凹版彩页专集，这让读者大悦，也成了多家新闻漫画连载的题材。

　　书法也能这么过瘾——它将“远离书法”的世人的关心，成功地重新拉了回来。

　　这也意味着同时吸引了日本美术界的画家、批评家的目光。

　　20 世纪上半叶的两次世界大战，也是新型武器竞赛的战争，欧美知识分子对战争中的大屠杀、种族灭绝的残忍行径痛心疾首，燃起用传统绘画形式表现难以满足的激情。它变成了抽象形式的奔放表现，美国的行动绘画、巴黎的非具象运动蓬勃发展起来。

　　这些自由奔放的体动表现，与井上有一前所未有的书法作品，即“随心所欲地写”的作品，被视作异曲同工纯属偶然。

　　于是，有一成了入选1957 年度圣保罗国际美术展的日本代表。

　　这一年的国际美展是非具象和行动绘画的群英会，而井上有一的作品中凝结的奔放活力——因为放弃随心所欲，回归文字书写而生，超拔全新的书法效果——“愚彻”两字却引起英国美术评论家赫伯特·里德的瞩目，成为收入他当时执笔的《近代绘画史》一书的素描作品。

　　井上有一，在世界美术舞台上闪亮登场。

　　在东西方都以近代日本为舞台的历史狂澜大背景下，井上有一孜孜求索“书法可能性”的心路历程，尽收于本册中。

　　愿向文字与书法之源乡故里的读者，呈上确立“书画”的“书”为美术的第一人——井上有一的思想与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