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画意
韩璐随访之三:诗性·气场·盐效应
□吴 杨
诗情画意
韩璐随访之三:诗性·气场·盐效应
1.我采访书画名家多年,虽少有钻研,有些最基本的命题却始终不敢碰,比如,绘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画画?虽说古人早有定论:“成教化,助人伦,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谢赫《古画品录》)可是,人们信吗?认吗?现实中有多少能够体现这等功用的作品?我曾就此同韩璐先生讨论,在学术上请教于他。虽说最基本的命题往往与学术无关,但它又深切地影响学术,乃至影响人们的专业追求。画什么?为什么?谁在画?对此给不出明确答案,画坛就没办法根治浮躁,就刹不住竞相谋利之风,艺术服务生活、造福社会就等同于空话。
韩璐说,这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解决的事情。
我说,从你身上可以看到解决的出路,也即守住本分,认真读书,做一个名符其实的文化人。
画家之谓“家”,而非画工、画匠、单纯的手艺人,其本质意义与价值在于富有创造,作品能够体现时代精神,引领风尚,造福社会。一个学识浅薄,不学无术却擅长忽悠、投机取巧之人可以担起“家”的称谓吗?他的回答是可以,而且还不够,还要加封为“大家”、“名家”,以此蒙蔽视听,打着艺术的幌子可劲捞钱,画画、写字也不违法。把字写得东倒西歪,叫“畸书”。把画画的奇丑无比,叫“猎奇”、“创新”,叫“开宗立派,前所未有”——文化是只筐,破破烂烂往里装。打文化牌不仅附庸风雅还可联络高官,结识商人,混迹于金钱、权力乃至江湖,真金白银,如鱼得水。面对这样的环境,名符其实的画家应该怎么办?韩璐说,管不了别人管自己。“我们没法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真空中,不可避免呼吸着都市化进程中的都市阴霾,无法回避种种欲望的挑衅。但我相信可以通过阅读、回望等途径将心的世界加以清理,使之纯净,成为精神过滤器,吸进的是文化阴霾,却能释放出清新的文化气息——我认为这才是一个文化人所应给予世界的功德,所存在的理由与终极价值。”
有一天深夜我伏案捧读,忽有感念给韩璐打电话闲聊几句,得知他也在阅读,且读的是《管椎篇》。该书汇集了钱钟书先生对《周易》、《左传》、《史记》等经典读物的评注、诠释。钱先生是民国末年到新中国之间的过渡性人物,是民国大批饱学之士中的“遗民”。回望那时期的文化气象,士族风骨,今天的我们实在是汗颜愧疚,望尘莫及。不要说钱钟书那样的大学问家,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等画坛翘楚,学问同样了得。黄宾虹精通画史、画论。齐白石诗书画印无一不能。潘天寿作画格调高迈,而格调是学养的花蕾。
韩璐尚且年轻,是我10余年间采写过的近100名画家中酷爱阅读的代表性人物。年轻而好学,而精专,而深刻,是他个人的造化,亦是当下亟需的一种文化觉醒。经史子集,博大精深,多数人荒疏久矣,浅薄在所难免。普遍的浅薄导致普遍的低俗,甚至虚假,甚至堕落,腐败也便滋生在这样的土壤里,道德也便迷失在这样的雾霾中。
我推重韩璐也许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吧,大环境谁能改变得了?正如雾霾锁城,治理难乎。可是,为了呼吸还是要治,为了未来还是要改。正如我在《国画风景线三卷》“后记”中所言:“画坛病态,是病态社会的折射。但我们又决不能因此而放弃努力,放弃希望。希望就是还有一批名符其实的优秀画家,爱书、爱画、爱大家、爱社会、爱生活,并且始终尽职尽责地履行艺术使命,以其作品回报社会、引领风尚。”
2.西方思想家曾对人类社会彻底失望,臆造出“诺亚方舟”,假借洪水毁灭人类而只留下善的种子,待其再造、重生。对于文化人而言,这颗“种子”便是阅读,通过阅读积累学识,利用学识造福社会。韩璐阅读经典,2岁既能背诗,数十年手不释卷。因其“种子”饱满,书画之果故而纯粹,所以耐看。“胸中脱去尘埃,自然丘壑内营”(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以其书卷气,内在美而不同凡响,赏心悦目。
最纯粹的中国画应是文人画,诗书画印一体,浓淡干湿相融,历史上只有中国的文人能玩,西方根本没有。其构图、技法、造型,缺一不可。技法里更有各种细画,各种法理、规范,有的可以破,有的破不了,不能打着“创新”的幌子胡乱折腾,自欺欺人。
诗书画印,诗为其首。韩璐说:“人是社会的产物,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作为、要求,不能期望现今的画家都能写诗,都要写诗,都是诗人。写诗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实现诗性追求。《诗经》、《楚词》,李白、杜甫,历经千年而不朽,如今读来依然令人满怀感动,浮想联翩,皆因其具有永恒的人性关怀及文化理念。随着时代变迁,社会演进,诗的形式、表述在变化,但其内在精神,文化蕴含不变,诗性对于培育道德情操,人格精神的作用不变,不减。”
改革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态度,生活节奏。20多年的快速发展,慌不择路,方向单一化(钱),目的单一化(还是钱)。金钱至上,庸俗荒唐,不读书却成天忙忙碌碌,已成通病。韩璐认为治病的良方应是放慢节奏,回归诗性,也即回归安详、从容、恬淡,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对于画家而言,唯有这样的心态,方才有望画出优秀作品,在社会发展进程中有所作为、有所贡献。生活五光十色而艺术是时代的灵魂,因其代表着、承载着民族精神及光荣与梦想。
当年,韩璐备考浙美,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节点,时间宝贵到分秒必争,画写生遍历北京郊区的山山水水,朝出晚归,栉风沐雨。食品、画具之外,他常随身携带王力教授的著作《诗词格律》,习学平仄押韵,得其画外功夫。
俗话说,好习惯成就一个人。习惯成自然,再难也容易。韩璐之阅读、赋诗、作画及行文,发韧于热爱,坚持则为宝,终成博学之士,年轻有为。
我曾以为韩璐写诗应是作画的一种补充,诗情画意,锦上添花。实际上他却认为诗是诗、画是画,不能把写诗当作绘画的附属品,以图附庸风雅,在画上题首诗好看一点,味道浓点。他认为真正的好诗不能用画来表达,更无法取代。王维、苏轼认为“诗里有画,画里有诗。”他则认为“诗中无画,画里无诗。”各自追求各自的道行、规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样的气魄没有办法用画面描绘,超然于画而归乎自然神性,升华为精神俯仰。我曾认为韩璐古诗写得好,缘于古文功底好,引经据典乃古体诗写作之必须。韩璐则认为,真正的好诗固然要平仄押韵,工整对仗,引经据典,但更重要的是境界、是禅。宋诗重典而唐诗重禅,所以唐诗的境界更宏大、更高迈。“身非将相亦非王,汝有丹心吾甲黄。并作花中清隐士,都为寂寞后来香”(韩璐《癸已题兰菊图册》)。读此诗,不难联想到黄巢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不第后赋菊》)。虽有用典的影子在里面,但其更侧重于情怀,风神隽逸,借物咏志。不求通达夺奇巧,但留清气在人间。
“才见东升日,又观潮水流。炙云蒸远岫,热浪煮江舟。酷暑度中度,骄阳周复周。钱江横眼阔,一镜照千秋”(韩璐《癸已溽暑难耐日于江畔杂咏》)。诗中,“炙云”对“热浪”,“远岫”对“江舟”,何其工整、讲究。五律也好,七律也罢,三四句要对仗,五六句还要对仗,七八句则要收得住,格调高。“钱江横眼阔,一镜照千秋。”思接混茫,情驰神纵,瞬时把气概提起来了,读来高远豪迈,顿然沉静。再看诗中的“蒸”和“煮”,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贾岛吟诗,极尽“推敲”。“蒸”对应远山,云蒸霞蔚,如火如荼;“煮”对应江水,炙手可热,几近沸腾。既写出了溽暑难耐,更对应着精神高致。
读罢斯诗,再看其画,则我们面前是一位立体的韩璐,饱学的韩璐,严谨的韩璐。他把学问做得极其纯粹,极其精致,见徽知著,一丝不苟。一幅画,哪怕有一笔不到位,也会废掉重新画。可见,诗对于人的打造何止雅逸、旷达,更是惨淡经营,精益求精。
3.诗也好,画也罢,无不源自生活,心对应物象发生感悟,即诗即画,且相辅相成,你延伸了我,我研发了你。韩璐说:“画画也纠结,想呀想呀,怎么画呀?最终还是从心到手,也即开发感悟。”好画往往呈现神来之笔,而神来源自心性、诗性,作者越是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中,愈是智慧开悟,灵光显现,得心应手。这样的情形、状态,韩璐形容为“场”,并归功于诗性之导引,酿就。
诗性乃中国人特有的生活情趣,表达方式,含蓄,儒雅,超然,对人生具有直接影响,促其引物类状,雅量高致,远离世俗,追求真诚的人生理念及高洁的生活情怀。上个世纪20年代中期,泰戈尔曾来中国游览、讲学,由徐志摩、林徽因等人接待、陪同,他曾慈爱地、由衷地赞美这些年轻的中国诗人,并在演讲中提出忠告,希望中国人不要摒弃宝贵的文化传统、诗意化的精神操守,而盲目地接受和效仿西方的物质主义、享乐主义。遗憾的是泰戈尔的好意及后来发生的许许多多提醒、劝戒,竟然完全不起作用,中国人充耳不闻,其结果是没了徐志摩和林徽因,没了儒雅、超然和高洁。由传统文化,由诗意化情趣所维系的生活方式,人文关怀一经抛弃,人性之贪欲无度,躁动不安愈演愈烈,画坛之泥沙俱下在所难免。荀子说,国家治理的好,要“朝无幸位,民无幸食”。朝中无侥幸做官之人,做官要凭真才实学。民间无侥幸得利之人,绝不能不劳而获。放眼画坛乃至种种社会乱象,多所唾手可得,故而道废礼衰,妄念如野草般滋生。
2012年深秋,韩璐带队到西双版纳采风,在密林深处发现一种情形,极其高大的树木莫名其妙枯死,竟被纤细柔弱的藤蔓所杀。当初它拔地而起,青出于蓝,努力生长,享受足够的阳光雨露,直到长成参天大树,令同伴羡慕不已。小树说你等等我吧。藤蔓说你帮帮我吧。藤蔓依附于大树,缠来绕去,快速生长。如同苍蝇、蚂蚁一样,越是不起眼的物种越是繁殖力极强、生命力极强。最终,大树毁于藤蔓,被其窒息而亡,韩璐称为“绞杀”。导游说:“大树死掉了,成全了藤条。”韩璐接了一句说:“杀身成仁。”“是非不必争人我,招炎多为热心肠”(采访中,韩璐在我采访本上写下的诗句)。其时触景生情,难免多所感慨。
大树可有别的选择?韩璐说没有。无论树还是藤,无不是上天造物,生而有别。韩璐称为“质”。“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沟渠。”(《红楼梦》第27回)上天造物,给你不同的质,也同时给你不同的担当和命运。或说,我不愿意,我不想做被绞杀的大树。可是对不起,晚了。环境使然,事实残酷,由不自觉到自觉,你的位置、角色早已确定,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告别自给自足的社会形态,迎来快速发展的信息化时代,一夜暴富及各种各样的不义之财如同天方夜谭般,左右了一些人的价值理念,乃至人生追求,不惜以伤及他人、危害社会以获取财富、利益。这种现实类似于自然形态。由大树之命运不难联想到文化重建,治理环境的极端重要性。浮躁多年,要坐得住,静下来固然不易,却是不二之道,国之必需,画之必需。我要看书去了,这人便有救了。知书则达理,德才需兼备。而后吟诗作画,自然底气足矣。
韩璐的先天条件——“质”,及通过后天努力所获得的学术环境来之不易,绘画才能及成就堪称同龄人中翘楚。他的画用笔毫锋颖脱,构成清润端庄,造境不拘一格。技法精妙,追乎高古。清新典雅,生气勃勃。再进而跋以诗句,再进而书以行楷,得其传统精粹,焕发时代精神,足以表明中国画后继有人,发展有望。发展要有条件,要有相应的环境和助推,要避免大树那样的命运,韩璐也故提出诗性命题,希望放缓节奏,人景相谐,以学养画,力戒“绞杀”。倡导诗性生活有助于安详,淡定,在诗性状态下追溯民族文化的根性,崇善尚德,扼制物欲,理怀简衷,风清气正。这既是他的自身需要,亦是文化重建之必需。
4.韩璐进而提出一个概念叫“内心修复”。他说:“我心总在爬坡,常会感到荆棘遍地。大环境都一样,没有人可以置身度外,只能但求无过,独善其身。也即内心修复,守护良知。”他说:“成功的艺术家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既要参与社会进程,又要恪守艺术真诚。感恩天道的给予,力求回报社会。”
他在《壬辰翰墨杂言》中写到:“横拖坚抹非极致,画到空时是有时。剪断尘埃熔笔墨,心源再造四家诗。”“剪断尘埃”,“心源再造”,分明是在做修复之功。恰似“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已亥杂诗》)。
“窗前案上点昏苔,眼前繁枝画里裁。淡泊无为驱忘想,心平笃定守情怀。清灵云自峰巅起,曼妙花从浪底来。画到玄音天籁处,笔中般若始初开”(韩璐《壬辰晴春跋岭上寒梅图》)。写得多好啊!诗情画意,跃然笔端。文人情怀,灵明笃定。超然清润,发乎心性。由读诗再到赏画,韩璐给予我们的喜悦和启发不可多得。其好学不倦,青出于蓝,理应大加赞赏,获得鼓励,而非“绞杀”,以此督促更多的有志之士,优秀才俊选择博学之路,摒弃投机钻营,则社会幸甚,画坛幸甚。艺术家要成为推动诗性生活,有益于社会和谐的文化群体,而不是简单地卖卖画,挣了一堆钱就成功了。
韩璐说:“诗是中国人特有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表达。诗性折射人生趋美崇善的理想、愿景。人在写诗时,内心洋溢诗性情怀,也即对美和善的由衷热爱,自然会养育心智,追求美好。此外,写诗也是营造气场,在良好的氛围里做学问,心态从容淡定,得乎奇思妙想,作画有若天助。”
韩璐进而提出一个理念叫“盐效应”。沙子扔到水里,沉到水底,哪怕一万年也还是格格不入,对水性没有任何影响,沙还是沙,水还是水。盐若投进水里则大不相同,盐没了却又无处不在,与水相融而改变水的性能。两只水杯放在那里,看上去都很透明,但是性质不一样,投入了沙子甚至金子的水杯格外引人注目,格外抢手。但是有用吗?有益吗?无论沙子抑或金子最终都是身外之物,唯有水和盐方才为人所不可或缺。韩璐提出,社会是水,艺术家是盐。盐融于水,看不见,但是作用大,有益身体健康,造福人类福祉。优秀的艺术家不怕扮演一粒盐的角度,不必在意自身的能量大小,社会关注度多高,而只须用心做事,引领风尚。
他认为“盐效应”应是大师之道,由微观到宏观,在群体中放大自我,彰显能量——也即“正能量”。
他说:“高楼大厦有什么气场?只有诗性文化才是我们的本钱,才是文明根基。文化建设也即气场建设,是天地与我为一,精神改变物质。”孔子逃难,危在旦夕,依然坦然自若,“天生德于予,恒魋其如予何!”多大的气场、气魄呀!“七十三、八十四。”孟子的气场不亚于孔子。“吾知言,我善养我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今的我们,当下的文化人理应温故知新,自我检讨,不能总是塞个红包就搞定了。世俗伤及骨髓,人格已成笑谈。在这个时候,我们欣赏韩璐,推荐韩璐,源于他自身的作为,也深感其堪为榜样,走出了希望。
写到这里,我记起前任奥委会主席罗格先生向参赛运动员发表的一段祝词:“品德远比奖牌重要,记住你是大家的榜样。如果你做到了,你就激励了一代人。”
2014年3月30日,二稿于北京莲花河畔和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