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贝同志
■特邀撰稿 江苏镇江市文联副主席、画家 王川
闲游巴黎,路过旺多姆广场,远远见到那根重新建造的旺多姆柱时,想到了与此柱有关联的库尔贝同志。
称库尔贝为同志,是基于他一生中充盈着的一种叛逆和革命精神,也基于他一生中为了艺术而作出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库尔贝的一生,不屈不挠地与法国的封建王朝抗争,与专制的艺术审查制度抗争,与保守的学院主义和官方沙龙抗争,也与矫揉造作和因袭虚伪作抗争,从而创作出了许多深沉厚重的力作。
旺多姆柱是巴黎非常有名的纪念柱,它是法国的元老院为了纪念拿破仑在欧洲的胜利而建立的,1810年,他们用法国军队在历次战争中缴获的1250门大炮为原料,将它们熔化掉,再铸成一根巨大的柱子,直径3.6米,高44米。柱身模仿着罗马的图拉真纪念柱形式,以一条长长的带饰缠绕着柱身而上,带饰有22圈,请32位艺术家来创作了浮雕,内容是拿破仑一生中最为辉煌的45个战役的事迹。在柱顶上雕刻着拿破仑一世的铜像,他头戴罗马皇帝的桂冠,一手执权杖,一手握金球,显示出不可一世的威风。这根柱竖立着的广场被命名为旺多姆广场,这是法国封建王朝为了尊崇皇帝而立的一个纪功碑,是为了彰显拿破仑无往不胜的军功,也代表着国家的荣誉。
1871年普法战争后,国内骚动,巴黎公社成立,库尔贝也投身进去,并被推举为巴黎公社的委员,担任了临时政府的艺术家协会主席。由他主持的这个协会负责保护巴黎的文物古迹,筹备开放博物馆,创办职业美术学校等事宜,他积极地参加这些要事,投入各项政治活动中去,这一时期的库尔贝已经变成了库尔贝同志,他彻头彻尾地投身到革命中去。
艺术家协会还作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决定:必须拆毁旺多姆柱,他们认为这不仅只是纪念拿破仑一个人的,而是因为它是“野蛮行为的纪念物,是武力和虚荣的象征,是对军国主义的赞扬”,他们不能容忍这根象征着帝国皇权武功的柱子继续矗立着耀武扬威,哪怕它是一件非凡的艺术品。巴黎公社接受了这一观点,公布法令,下令拆毁旺多姆柱。于是,在当年5月16日那天的下午,在雄壮的马赛曲歌声中,由库尔贝下令,把高耸着的旺多姆柱拉倒在地,结束了它作为一个帝国荣誉象征的生命。
巴黎公社的革命失败后,作为重要成员,库尔贝也被捕入狱,获刑半年。声名显赫的艺术家受到了不名的侮辱。然而最重的惩罚是,法庭判决他破坏公共财产,要为旺多姆柱的被推倒而负责,判决他偿付重新铸造该柱的全部费用,共计30多万法郎,必须每年偿还1万法郎,分32年还清。这一笔巨债压垮了库尔贝,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和绘画都交付了出来,直至他以后流亡到瑞士,得病去世之后,剩下的债务还要由他80多岁的老父来偿还。这根旺多姆柱后来被复铸成功,又立在了广场之上。
库尔贝之所以能够成为激进社团里的骨干,这是和他的出身和性格分不开的。他出生在法国东部奥南,父亲虽然是葡萄园主,但曾参加过法国的革命,祖父还是雅各宾党人,他的家族就具有革命和反叛的血统,而奥南人又具有追求自由民主的传统,这一切都影响了库尔贝的思想,使他能够桀骜不驯,特立独行,即使在长大成为艺术家后也如此。库尔贝先是进入巴黎学习法律,后来改学绘画,又与著名的思想家普鲁东关系密切,因而他在画中表现出深邃的思辩性和哲学意味。作为一名被贵族们所不屑的外省人,他血管中流淌着的奥南人的热血促使他多次参加法国的历次革命运动,因此他的感情一直是倾向于社会下层人民的。
作为一名艺术家的库尔贝,在创作的题材上也呈现出反叛性,从《奥南的葬礼》开始了他的革命性创作。他一向厌恶学院派笔下的那些没有生活的历史题材、宗教题材,也厌恶为皇室贵族们作画,他反对学院派的那种古典主义画风,力主以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为题材,把那些发生在人们身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件画上画布,而那些都是被古典主义或学院主义的画家所抛弃或不屑的。他用巨大的尺幅画了那幅《奥南的葬礼》,它在被送往沙龙展出时却引起了反感,批评和讥讽立即蜂拥而至,官方的艺评家们都对他用这种巨大的尺寸来描绘一个乡村的普通葬礼而感到不满。因为在以前,不仅这种巨大的尺幅是只配题材重大的历史画或宗教画才能享有的,而且民间葬礼这类题材也是画家们的所忌。这场葬礼上被送葬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而只是乡间的一个农民,库尔贝的一个远房亲戚,前来送葬的都是他的乡亲们。这只是乡间随时都会发生的一个场景,也是最普通不过的生活,人们聚集在一起,身穿黑衣,为他们的亲人送葬,一边有牧师进行祈祷仪式。这不是什么重大的主题,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画面上只有各种粗糙而朴陋的人物,各种土里土气的服装,以及贫瘠的景况。贵族画家们被库尔贝笔下的这些形象激怒了,批评他在画中故意创作了这种“诚实抒写的丑陋祭典”,认为他是特意把这些农民们画得丑陋而来让城里人嘲笑,是以一种写实风格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的卑俗之丑。
库尔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得罪了这些官方的艺评家?他只是如实地描绘了奥南地区的一种风俗,这只是一个小城的葬礼,然而却是代表了法国所有小城的葬礼。他不该做的只是把它画了出来,而代替了以往皇公贵族们的葬礼而已。
当时的法国正在进行着一场重大的事件,1855年,世界博览会正在巴黎举行,为了展示法国优良的文化传统,决定在工业和农业成就馆之外增加一个艺术成就馆,由皇后赞助。法国一向以具有悠久而高明的绘画艺术而自傲,官方主持的沙龙对各位画家送来的作品进行了评选。尽管库尔贝已有11件作品入选,但他还是听到了对这些作品尖锐的批评之声,于是愤然把它们撤回,在世博会所在的工业宫对面的香榭丽舍大街上,他自己出资,正对着博览会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小木棚。他在里面展出了自己的40幅作品,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奥南的葬礼》以及《画室——我7年艺术生涯的真实寓言》两幅巨作。他在木棚前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新写实主义”,自己向外售票和图录,以作为对官方沙龙的抗议。棚内展出的两幅画的尺寸一样巨大,而后一幅则画着库尔贝的画室,画上正中是正侧背着观众在画架上作风景画的库尔贝自己,旁边站立着一位裸体模特儿及画架前一小孩。画架左右各有一群人的组合,左边是他的朋友、亲人同事以及曾经给予他支持的人。左边则是另一世界的人,包括民众、苦难、富裕和贫穷的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们以及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也就是说,库尔贝在画中所画的并不是纯粹现实中的景像,而是有着他自己独特构思的、经过思考后才组织出来的一群真实与虚幻交织着的人物。尽管画中的人物都是根据生活中的模特儿写生画成,画右边的人物也经过了挑选,有很多是支持他的人,如哲学家普鲁东、诗人波特莱尔,他的艺术赞助人、音乐家等等,都是真实存在人物的肖像。这些人物以三联画的形式排列着,库尔贝以他非凡的写实功夫画出了这些群像,来表现出了一种抽象和寓意。
这两幅画震惊了当时,也影响到后世的画作。现在就存放在奥赛博物馆1楼的7号厅里,占据了整整两面墙,这里是库尔贝的世界,里面有好几幅他的杰作。库尔贝当年的绘画已经化成了历史的呼喊,他对抗的并不是世博会,而是扼杀艺术生命的官方沙龙。被他画入画中的波特莱尔曾经写道:“诗就是那有着更多更好真实的东西,就是那有着更多革命性的东西。”这两句话对于库尔贝同志来说,是完全确切的,那是他用写实的手法画成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