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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9版:深读

正和奇

■徐建融

  《红楼梦》中论天地有正、戾两气,钟于万物和人类。这个“戾气”在今天含有贬义,我认为以“奇气”称之较妥。但曹雪芹并不以“戾”字为贬义,他所称颂的贾宝玉便是秉天地之戾气而生的。不过整个文化史上,以正、奇并称的更为普遍,如“奇正相生,其用无穷”等等。当然,正没有纯正,总是正中有奇,只是大体的成分为正;奇也没有全奇,总是奇中有正,只是大体的成分为奇。先天的人性本没有善恶,但一定有正奇;后天的人格讲善恶,正可以养成善,也可以养成恶;奇可以养成恶,也可以养成善。从普遍性上,正更容易近于善,而奇更容易近于恶。

  士人,一般都以正为本,“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并不否定怪力乱神,而是敬而远之。执著于正则拘,以正驭奇则生动活泼。文人,一般都以奇为本,求怪求奇,标新立异,且往往执奇而斥正,以振聋发聩。正者,中庸,不偏激,不极端;奇者,极端,偏激。如以雅俗论,士人、文人都讲雅俗,以正视雅俗,如黄庭坚所说:“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或问不俗之状,曰: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也就是说,士人之雅,平常是看不出来的,简直与普通人、与俗人一样,但大是大非的关头,便表现出他的正气浩然,这就是高雅。像陆秀夫、文天祥,平时根本没有什么特异的行为、言论引人注目,但元易宋祚,蹈海就义,传诵千古。以奇视雅俗,平居必大异于俗人,临大事则一筹不画,毫无忠义可言。也就是说,文人之雅,平常的生活中便与众不同,引人注目,但大是大非关头,则不如匹夫匹妇。如董其昌、徐渭、袁中郎、钱谦益、周亮工、袁枚、扬州八怪等等,平常一个个风流倜傥,自鸣清高,或超尘脱俗,或愤世嫉俗,大异于普通人,大异于俗人,但国家有大事,则一个个往后退缩,甚至变节投降。

  今天的文人们,为古代的文人作张扬,把他们平居大异于俗人的言行奉为人品高尚、精神优美。我曾指出他们的忘恩负义、卖国变节决非精神优美而是人格缺陷,有人便为之辩护,说他们是不得已为之,事后不是也有悔过的诗文吗?那么,请看顾炎武的评价:“古来以文辞欺人,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今有颠沛之余,投身异姓,至摒斥不容,而后发为悲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身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愈下矣。”“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用是餤。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也。”顾炎武以明朝的灭亡归咎于文人的无行,上推到王阳明。梁启超则认为,推到王阳明未免过分,但对于由王学而李贽的那一帮“上流无用,下流无耻”的文人,是“一个也不能饶恕的”。也许有人会反驳,孔子不也讲狂狷吗?徐渭等文人不正是狂的典型?而董其昌等文人不正是狷的典型?其实,孔子讲中行,但真正中行的人很少,所以或者倾向于狂,或者倾向于狷,以中行为根本,都不走狂狷的极端。而董其昌的不作为,在其位不谋其政,决非孔子所说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徐渭的折腾闹事,放言肆谈,也决非士人尽瘁尽职的进取。或以董其昌等文人的人品、艺品为正,而以徐渭等文人的人品、艺品为奇,大谬。离开了中行的根本,极端的狂和狷都是奇。用孟子所说,“位卑而言高”的狂,绝非孔子的“进取”;而“居于朝道不行于天下”的狷,亦绝非孔子的“有所不为”。

  人品的正、奇,有人格的道德标准,过了这个标准,尤其是奇品,很容易沦为恶。这也是古人所说学龙伯高不成,犹为谨勑之士,而学杜季良不成,则陷为天下轻薄子的意思。而做事的正、奇,却没有统一的标准,尤其是文艺之事,标准更是多元的。恶不可能翻为善,粮食大减产不可能翻为大丰收,但劣可以翻为优,当然优也就成了劣。

  士人以正为本,守正用奇,以正驭奇,在人品上讲善,在艺品上讲优点,与众相同而出类拔萃。相同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温柔敦厚,离开了这个根本,“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黄庭坚)。正往往是没有特点的,强调共性,所谓“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

  文人以奇为本,执奇舍正,以奇斥正,在人品上讲真,在艺品上讲特点,与众不同而标新立异。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开拓万古,推倒一世,我自为我,“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袁宏道)。奇是最有特点的,强调个性,所谓“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顾炎武曾对前者评为“多一篇多一篇之益”,而后者则“多一篇多一篇之损”。这是有其背景的,是因为点心、药物太多,粮食被废弃了。其实,狂狷之艺,性灵派的闲雅,奇崛派的孤愤,还是需要的。“何文人之多”,不是不要文人,而是文人太多,士人太少了。

  士人可敬可畏,但有迂腐可厌处;文人可爱可怜,但多卑劣可恨处。而长期以来,我们不作区分,盲目地推崇文人,第一,把士人的优点归诸于文人;第二,把文人的优点作过分的夸大;第三,对文人的缺点视而不见;第四,进而把文人富于特点的缺点也作为优点。这样,以文人为榜样,为挡箭牌,今天文化界、书画界的精英们,以文人为荣,尤其是以“恬不知耻”为荣,便把许多不良的、乃至腐败的行为,以“艺术”之名义,以“创新”之名义,愈演愈烈。

  其实,不仅在晚明的顾炎武、傅山等,对士人与文人的异同、尤其是文人的无行作过有力的揭露,民国时的报刊上,揭露当时文人的种种行径,认为是社会的“寄生虫”,“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阴谋中伤,造谣污蔑,卖友求荣,卖身投靠,自吹自擂”等等,鲁迅称作“奴性”,既得利益的文人以阿谀超脱为奴性,未得利益的文人以咒骂怨愤为奴性;曹聚仁干脆认为“固然善于义愤填膺”却是“最靠不住的”。虽针对的是其时上海的文坛,其实自古的文人皆如此,今天的文人更如此。而我之所以写这组文字,并不是要否定文人,而只是为了指明文人的缺点,指明文人与士人是性质上根本不同的两种读书人。当然,十全十美的人是没有的,士人也是有缺点的。 (全文完)


美术报 深读 00019 正和奇 2014-05-24 3422179 2 2014年05月24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