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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5版:副刊

有些人,等不得

  叶惠农先生故去快一年了,我还时常记起他戴着眼镜,低着头边看曲谱边吹笛子的样子:90岁的人,神闲气定,10个胖胖的手指灵巧地在笛孔上起起伏伏跳芭蕾。他的笛风不拖沓,不花哨,吹了半个多世纪了,吹得出柳暗轻烟,吹得出花残红雨。

  我是2009年认识叶先生的,那年我参加了上海昆曲研习社的曲社活动,这个业余昆曲爱好者的团体建社至今有近60年了,首任社长是复旦大学的赵景深教授。那时候我与他不熟悉,只是常见这么一位80好几的老先生,佝偻着身体,坐在位置上,目光很少离开手上的笛子和一本用毛笔手抄的曲谱,若有人找他说话,他便缓缓抬起头来应答。他的脸圆圆的,皱纹淡淡的,时时布满笑容,像轮满月。后来我知道,他是曲社的老社员,昆曲曲友的老前辈。

  老先生喜欢和我们这些唱昆曲的年轻人在一起,每周的曲社活动,只要天气允许,身体允许,他一定一个人坐着公交车早早来到绍兴路曲社,为我们伴奏吹笛子,教大家唱曲子。他从没说起自己学曲的经历,我们只是知道他唱得好,是俞振飞一脉的小生唱法,所以愿意跟他学,他也耐心,一遍遍不嫌麻烦地给大家拍曲,所以大家尊敬他。他与曲社另几位目前在世的高龄老曲家甘纹轩、孙天申、金睿华等一样,对昆曲的传承、曲友的培养是有着重要贡献的。都说张充和是“最后的闺秀”,其实充和老与他们足可称得上是“最后的曲家”,没有他们这样的曲家对昆曲热心的投入,昆曲走不到今天,而他们的专业素养或许远远超越许多专业演员。民国时,实业家穆藕初出资创办了“昆剧传习所”,为困境中前路凄迷的昆曲续上了香火;新世纪,上海昆剧团得以第一次登上上海大剧院的舞台演出,缘由曲家孙天申的资助。叶先生解放前在钱庄讨生活,解放后一直从事金融业直至退休,工作于他不过糊口,于戏曲,到底同友人合作整理,留下了两部本子,一本是《贩马记》,一本是《金山寺》,上海文艺出版社分别于1984年和1987年出版发行。

  我是爱听他唱曲子的。几次活动,我怂恿他分别唱过《长生殿·哭像》、《长生殿·闻铃》、《荆钗记·见娘》等,全是小生中极难的冠生唱段,老人嗓音依旧洪亮,咬字吐音,虚实轻重一点不差。看他唱得动情,我发现他连人都变得和昆曲一样优雅,一样细致了。后来听年长的曲友介绍,上世纪80年代末全国有一次业余昆曲的演唱比赛,和一次业余京昆的演唱比赛,叶先生得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在业余昆曲的演唱比赛上,叶先生演唱的冠生戏,正式上台前需要与乐队进行一次排练,叶先生轻松应对,演唱结束,乐队全体人员竟然起立致以热烈的掌声,向他表示敬意。“那次叶先生该是第一名的。”老曲友意外地叹出一口气。

  曲社中如今少有懂书画的,老先生早年跟江寒汀习过书法,所以遇到我像遇到知音一样,时不时要拉我一起说话。他说著名的书画篆刻家叶露渊是他的姐夫,可他的辈分比叶露渊大,叶露渊称他叔叔。1957年叶露渊曾为他画过一页荷花,落款上写的正是“为惠农老叔画扇”,可惜这个关系我一直没弄明白。他过90大寿的时候,我赠他一幅我写的书法,“赏心乐事”,取自昆曲《牡丹亭·游园》“赏心乐事谁家院”,老先生挂在家中朝夕晤对,说是喜欢极了。我问他,当年这么好的老师在,怎么没学画画?他微微一笑,说:“昆曲好听。”

  也有好几次活动,他悄悄将我拉到一边,从布包里取出他写的字,和他的一些小收藏给我看。记得第一次给我看的是他临的《兰亭序》,长长一个手卷,足足在地上展开3米多。我仔细从第一行看到最后,老先生确实有渊源,学王羲之学得很像,只略欠俊朗而已。我不禁夸他写得好,有王字神韵,他开心地不停摆手,说是多年前的遣兴之作,遣兴之作。不过那枚盖在卷末的“惠农”白文姓名印实在武大郞配娇娘,奇丑难当,真委曲他的字了。他说它是从前刻字摊上随便找人刻的。有回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小唐,你知道刻扇骨的慈厂吗?”“知道,支慈厂,民国出了名的。”我一脸迷惑望着他。老先生听了有点得意,轻轻打开一个纸盒,取出一柄折扇放到我手里:“看,江寒汀画的,慈厂刻的。”我仔细一瞧,竹色早已染就枣红,扇钉松得像脱了线的线装书,可是果然江寒汀,果然支慈厂:扇面大股,一面江寒汀画草丛间两朵牵牛花,下刻小行书两行,“雨苍先生正之,寒汀画慈厂刻”;一面江寒汀画虬枝藤蔓,下刻留青篆字,“慈厂刻”。我问他“雨苍”是谁?他说是他的哥哥,他们家兄弟姐妹共6人,雨苍最大,中间4个姐姐,他最小,排行老六,这扇子是大哥临终前给他的。我把扇子拿在手里不停摩挲,看了又看,画面上筋脉纹理柔缓起伏,妙极了:牵牛花瓣纤细轻薄,飘然欲飞;翠叶翻卷舒展,摇动冷香一片;虬枝盘曲缠绕,苍劲几欲凌空。竹刻有深刻浅刻之异,《竹尊宦竹刻脞语》记“深刻始于明之朱松邻,周芷岩始集其大成,嘉定人多效之。浅刻始于明之濮促谦、李文甫,后来扬州人多效之……” 支慈庵为浅刻。

  江寒汀,著名的海派花鸟画家,支慈厂,著名的竹刻家,抗战期间,两人结识并互为莫逆,数十年后,画家画得入情,刻家刻得得趣,他们共同留下了一柄珍贵的折扇。扇页正反两边是书法篆刻家叶祥本画的兰草和梅花,叶祥本非名家,却是惠农老师的叔叔,如此一件亲人遗物,惠农先生自然格外珍惜了。“叶老师,能让我带回去把扇骨拓一下吗?” 我忍不住对他说。老人家面露难色:“小唐,这柄扇子这些年我从不离身的,下次你来我家拓如何?” “好,下次我来你家里拓。”我说。

  2012年末,我去了北京求学,曲社再没前往,和惠农老师见面的机会渐渐少了。老先生时不时会给我电话,问我北京的生活可否习惯,衣食住行一切可好,学业是否顺利?还不忘夸我印章刻得好,文章做得好。每次电话总有20多分钟,每次内容其实差不多,每次静静听他说完,当电话挂断,我心头则是一阵感动。

  去年5月,我暂回上海,老人约我去他家一聚。恰逢端午,我特地买了水果和补品去看望他。老人见了我格外高兴,闲聊间隙,交给我两枚青田老石章,想请我印面磨去后刻“曲尽其妙”,及他的名字“惠农”,我满口答应,算算时间, 7月一定给他。而后他徐徐步入书房取出笛子和曲谱,说要伴奏,让我唱几段。我不想扫他的兴,唱了一段《玉簪记》、一段《牡丹亭》。唱完,只见老先生紧皱眉头:“好久不唱了吧?音全乱了。” “是呀,”我惭愧地答道:“在北京荒废了。”“怎么不去北京昆曲社,他们那里有活动,要多唱才好,不能停,以后我教你。”

  时间过得真快。这是很多人的一句口头禅了,可是时间过得真的快,一晃6月过去,一晃7月过去,我一直没再和老人联络,直到10月的第二天,老人听着昆曲进入梦乡,再没有醒来。当得知这一噩耗的时候,我无地自容。叶师母说他离去的时候很安详,未带一丝痛苦,这让大家颇感安慰。追悼会上,我心里一直酸酸的,我追问自己,你不羞愧吗?你不悔恨吗?你承诺老人的事为何迟迟未能兑现?是啊,石章一直摆在书桌上,印面未及磨,墨稿未及写,是我没放在心上,幼稚且自私地以为时候尚早,过了年不晚吧?那时那地,听着哀乐响起,我凝望他的遗像,心里只是落不尽的泪,可是,无济于事了,印未成,人已去,空留下无尽的悔恨和深深的痛。老人则在亲人们的眼泪和朋友们的缅怀声中,翩翩然隐入了水磨音。叶先生享年92岁。

  事非经过,不知深浅。有些事,你能等,有些人,等不得。


美术报 副刊 00025 有些人,等不得 2014-07-05 3525223 2 2014年07月0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