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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4版:副刊

凯瑟琳的梦(上)

  夏威夷的夜,真的是非常迷人。

  日间笔飞墨舞的激情过后,每当晚风徐徐吹入,我都会停下笔,静静地坐在自己半山腰的小画室里,透过敞开的窗户,遥望着天边晚霞的余辉慢慢退尽,又逐渐被层层重墨渲染成幽冥的夜空,继而满天明亮闪烁的星斗开始和远处檀香山的灯火交相辉映,好一片海岛的诗情画意。

  不知多少次,本该令人如痴如醉的美景,却忽地在我眼前消逝,夜幕中若隐若现的云朵,会蓦然幻化出一张文静苍白的面孔,多少年来,这张面孔是那么深深地镂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么清晰,从没有半点模糊,每一想起,都会砰然心动。

  她就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个中国画学生凯瑟琳,一位高挑漂亮,棕发碧眼的姑娘,就在她离开这个仅仅生活了26年的世界之前,对我说出了她深深藏在心底的梦想。

  故事还得从我20多年前到美国加州的犹·西·伯克利大学做访问学者说起。

  因为我的中国画艺术专业和访问学者的身份,使我有机会在美国东西两岸的一些大学和艺术博物馆开办讲座,并很快结识了不少艺术圈子的朋友。一天一位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搞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中国朋友告诉我,她的一位美国女同事凯瑟琳酷爱中国文化,对中国绘画特别着迷,问我愿不愿意收她作学生。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收私人学生的打算,但我想刚到美国不久,正好也需要经常练习一下自己的口语,所以二话没说就欣然答应了。

  几天后,我就在我的客厅兼画室里接待了这位虔诚的中国艺术爱好者。

  凯瑟琳看起来非常苗条,相对走在街上的很多美国“大姑娘”,她好像生就了一副中国女孩的身材。棕色的秀发随便在后面扎了一个马尾,白皙的脸上没施什么脂粉,反倒使那双蓝绿相间的瞳仁分外明亮袭人。

  坐定之后,凯瑟琳略带腼腆地告诉我,她在博物馆搞艺术资料整理工作,接触了大量的东方艺术,而中国画更让她惊喜不已,因此日日揣摩并动手试画,苦于从没见过中国画家亲自挥毫,所以始终不得要领。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个一师一徒的机会。

  凯瑟琳似乎是为中国画活着的,居然上手非常快,不到月余,通过我的示范,她已经可以临出像样的八大山人的花鸟了!我进而让她接触人物画,因为她有一些西画基础,所以时间不长,她就创作出一幅《佟先生骑马》的小画,颇有味道。我觉得她大有深挖的潜质,便暗暗作了一个计划,循序渐进,最终圆她一个中国艺术梦。

  就这样,一星期两次,她学得勤奋,我教得认真,而且让我高兴的是,不知不觉中,我原本磕磕巴巴的英文,好像也自然顺畅了许多。就在这不久之前,为了公平,我对她说不要再付什么学费,我本来就没有招收私人学生的计划,还有我虽然教她中国画,她同时也在教我英文,这样我觉得心里比较舒服。她也欣然默认,因此开始了我们这种相互为师的关系。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只是有件小事,我感觉有点不大对头,就是发现她经常在画到半截时,突然气喘吁吁,有时好像呼吸被憋住,不得不马上跑到盥洗室里去大声咳嗽。一阵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里面传出,令我十分不安。不过每次她进去时步履急促,满脸通红,但走出来时却又是一脸笑容,并轻声说“对不起”,坐下继续画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以为可能只是天气的关系,她身体孱弱,易患感冒,多穿点衣服,多喝点热水就好了。所以每次她从盥洗室出来说“对不起”时,我总是习惯地随声附和地说一句“请多保重”。但后来她咳嗽的次数好像并没有因为天气转好而减少,我不懂医学,所以也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我告诉她,我的一位开画廊的中国朋友过几天要举办一个比较大型的现代中国画展览,问她愿不愿意去,她连蹦带跳地说:“当然!当然!”

  开幕式那天傍晚,她按时先到了我家,然后我开车带着我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和凯瑟琳直奔那家画廊。前来欣赏中国画艺术的人群熙熙攘攘,我顾不得和熟人打招呼,一边拉着女儿,一边叫凯瑟琳赶快跟上,径直往展厅里走。女儿诡异地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让我俯下身来,悄悄地对我说:“爸爸,我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凯瑟琳化妆,还穿了这么漂亮的衣服!”我这才回头仔细打量了凯瑟琳今天的“盛装”。她平时略显苍白的面孔,今天透出了润润的红色,惯常散在肩上或扎成马尾的秀发,被郑重地盘在了头顶。她没有像一些美国的中国迷们,一有和中国沾边的聚会,便旗袍加身,而是穿了一套淡灰色的西式女服,脖子上配了一条黑色透明的纱巾,像是在整片淡雅的泼墨上边,刻意加了一道浓黑飘逸的干笔,这不正是中国画里最令人称奇的水墨情趣吗?!我冲她微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她一定知道我在佩服她颇具匠心的“外西内中”的打扮。

  也许是受了我的鼓舞,或是这次中国画艺术展览的启发,她兴奋地告诉我,博物馆同意给她搞一个小型的中国画个展。她高兴得显然有点慌乱,问我该怎么办?从何入手?我凭着以往的经验,叫她不要着急,先从选画开始。她却着急地说:“我画得太多了,我怎么知道要选那张呢?!还是老师替我选吧!”我说:“好哇,没问题。”她这才慢慢坐下来,然后用恳求的语气说:“老师可不可以麻烦到我的住处帮我选画呢?我不开车,画又太多,我没法乘公交车抱过来。”

  于是在最近的一个周末,我带着女儿,早早地就来到了凯瑟琳的住处。

  她住在和几位年轻人合租的一栋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多种色彩搭配的外饰,加上四季常青的植物,既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又洋溢着浓浓的艺术味道。一进她的房门,我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屋子中央是一座用宣纸堆成的“小山”,不用问,这就是她将近两年所精心绘制的习作,从露出纸边的墨迹便可猜测,它们包括了书法、山水、花鸟和人物所有中国画的门类。四面墙挤满了深咖啡色的大书橱,一排排厚厚的精装书不时闪出烫金的中文大字,非常显眼。书橱边上订满了中国画图片、中国古代的仿制器具、京剧泥塑脸谱、民间剪纸,几乎填满了所有的空隙。屋子里早已响起了淡雅的中国古筝乐曲。我怔怔地看着室内这比地道的中国人还中国化的一切,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到现在我还一直纳闷,到底是中国文化里的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巨大无比的魅力迷住了这位从未到过中国,甚至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的美国姑娘的芳心?

  我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你这么喜欢中国画,干脆到中国的美术学院去学几年,保你满载而归!”一直微笑的她,脸上突然显出一丝忧郁,呆呆地盯着满屋子的书画习作,然后两眼茫然地望着我,语气非常严肃地说:“佟先生,你知道吗?我唯一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到中国学习中国艺术。我真想在那里多住一些日子,让我有机会亲眼看看我在图书里看过不知道已经多少遍的东西。” 沉默了一会儿,她像个孩子,两手一摊:“可惜那需要很多钱……也许我付得起飞机票,可是要想长住,那旅馆费……我想都不敢想……”又沉默了一会,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希望,又像孩子一样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佟先生,你知道中国的公园里是否也允许免费搭一个小小的帐篷吗?如果允许,我就住在公园里!”从她晶莹的、闪着希望之光的眸子里,我分明看到了一颗多么纯洁诚挚的心。这就是她的全部秘密。在我这里可以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于她,则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当时我只想告诉她,不用担心,我会尽全力帮你圆这个并不难圆的梦,不要担心费用,只需带上你的一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让她们看个饱,装个够!

  也许是由于时间过于仓促,或是太顾虑对一位年轻的姑娘,此刻说这种话是否合适,后来我一直后悔当时终究没有说出翻滚在我心中的这个承诺。

  虽然画多得铺天盖地,但凭我的直觉,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敲定了二三十张“精品”。我说:“这些作品足够了,展览要少而精,让观众留有想象的余地。”这是经验之谈,她当然纳之不及。我当即告诉她,中国画需要拓裱平整才能展览,我将免费为她拓好这些画,只需要一两天时间。她说实在感谢不尽,这样她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其他事情。为了不耽误她的时间,我抱着她的画,和女儿一起转身告别。

  就在我踏出房门之前的一刹那,我瞥见了门后一张似乎被主人刻意隐匿的小床,矮矮的,床上有些凌乱。让我惊诧的是,床旁边笔直地矗立着一样和这个充满中国艺术气氛,令人感到无比温馨的小屋极不协调的东西——一个半人高、令人不寒而栗的铁制氧气瓶和落在床上的面罩。我不由顿了一下,一种不祥之兆迎面袭来。

  (未完待续)


美术报 副刊 00024 凯瑟琳的梦(上) 2014-07-12 3525216 2 2014年07月12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