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在何地
孙晓枫近来致力于水墨画的创作,且将其一概命名为“所在地”系列。说实话,我无法描述“所在地”这个词的意义。抑或说,对于现代都市中的大部分人来讲,所在地早已成为一个简单又复杂、清晰又模糊、触手可及而又无法名状的概念。譬如孙晓枫,他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今晚还在汕头的码头上饕餮着刚上岸的海鲜,明日清晨已经在北京或上海的各大美术馆晃悠。你问他此刻在何处,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样。你问他究竟生活在哪一个城市,可能他也无法肯定地回答你。
我很敬佩的一位老艺术家,信奉“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的审美宗旨。因此在他笔下,不管画什么地方都如同描绘自己的家乡,有着浓浓的人文情怀。但如果在孙晓枫的作品中寻找如此的观感,则注定将得到困惑。他同样在身边常见的景观风物中汲取图式和灵感,但即使“所在地”系列中的风景大多是汕头的巷头厝尾,那些扭曲着的高塔与旧庭院往往隐没在斑驳的墨迹背后,似乎处于现实与梦境的夹缝之中。你不会找到任何陌生的东西,但也不会找到任何熟悉的东西。因为我们早已没有故乡、没有可以羁绊住心灵的空间。我们拥有的,只是一个个不断切换的“所在地”而已。
上面天马行空的臆测也许与作品的创作动机毫无相关,但画面上冷冽而不稳定的线条的确给了我如此的直观感受。孙晓枫完全摒弃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使用传统水墨画具书写性的笔法特征。除了常规意义上的笔,他还使用了制图师的尺子、木匠的墨斗、乃至于一些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工具在宣纸上来协助线条的诞生。同时,他着意于水分在脱离工具后附着到纸面上时的第二次运动,借助水不可捉摸的流动特质赋予画面更大程度的不确定性。这种手段在曾经的实验水墨军团中并不罕见。当更新速度越来越快的消费文化无情地嘲笑着一切试图挽留住昨日美好的行为时,以农耕社会情怀为核心的传统中国画无疑面临着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割裂感。都市文明强力的同质化能力,却往往将最后的叙述结构指向同一个乏味的平面。随意性的行为一开始往往是作为打破画学禁锢的有力手段,但当“反叛”变成任何年轻人都可以用来包装自己的口号时,未免不会变成另外一种被无节制地复制的“常态”。
在这样一种纷繁的局面中,意识到自己的笔所在何地,已经是了不起的行为。我很在意孙晓枫这批水墨作品的着眼点。从广东美术馆,到后来的侨基花园、汕上空间,从“青年公寓”到“三房一厅”,从“唯物主义者”到“澄海娃娃”再到现在的“所在地”,他的状态一直是运动着的。像这样一位敏感地把握着艺术潮流的策展人、批评家、艺术家,画画似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2006年“新改良”展览时,他那几条巨大的金鱼在展厅中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在画面前伫足,我亦是其中之一。然而这批水墨,与他之前的创作并没有延续性的视觉经验体现。假设是一件没有太多意义的事情,但我经常会想如果当初孙晓枫的创作一开始便从水墨切入,到今日所呈现的面貌将会是怎样?不断变换的绘画方式背后,孙晓枫也许倾注的是关于时间与空间切换的不可重复性的思考。
当然,画面的视觉效果无疑是成功的,孙晓枫极富想象力地将水墨的各种可能出现的形态——譬如宿墨的颗粒感、器具的锈蚀感充分地运用到画面中,散播出令人无法避开的情绪。几乎完全放弃与现实的视觉联系,却在心理空间上将画面与现实连接起来,这就是孙晓枫“所在地”所处的一个微妙而直击心弦的位置。亦因如此,对于他作品的画面,作太多具规律性的形式分析和总结,完全是一件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我只能揣测,只能猜想,最终在具有无数可能性的虚构中,观者与晓枫同时完成了对“所在地”的创造。
21世纪初注定是一个迷茫的时期,孙晓枫的水墨是心平气和的。他也在记录时间与记忆,但却并非永恒。当他到达下一个所在地时,我觉得,很有可能,一切将会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