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庆长假的第4天，玻璃窗外依旧清风飘舞，满是阳光温暖的味道。在家安安稳稳休息了3天，突然很想去家附近的公园走走。

　　二

　　公园临着长江口，或许是这个原因，它便叫了临江公园。

　　很久没有亲近这里了，记得念小学的时候，为了逃两毛钱门票，我和小伙伴们常常从公园的后门趁胖胖的守门人看报纸，一溜烟窜进去。有一回让他逮个正着，他沉着脸问我们几年级、哪所学校、哪个老师教的，极其严肃地打算明天要去告状。我们朝他做了鬼脸，撒开腿便跑，原以为他会追来，可他却在后面喊：“别跑了，别跑了，进来吧。”我们跑开十来米纷纷停下望他，他张开大嘴朝我们笑了，那样子像尊弥勒佛，看来他并不那么讨厌。从此我们熟悉了。门卫50好几的年纪，头上油亮的不见一根头发，矮矮的身子又圆又粗，比鲁智深还壮，我们猜他有500斤，私下叫他“大胖子”。“大胖子”有台小收音机，天热的时候老光着膀子靠在一张破藤椅上，眯缝起眼睛，跟收音机里哼黄梅戏、京剧、越剧、沪剧，好几次他请我们吃西瓜，前提需要听他哼完一段戏。他把西瓜一分为二，一半留给我们，一半他自己用勺子挖了吃，于是他唱几句就停下挖一口西瓜塞在嘴里，再唱时溅得我们一脸口水和西瓜汁。我们不懂戏曲，觉得他如果上台去唱戏，一定丢死人。

　　学校在三年级开了毛笔课，这对大家来说很新鲜，软软的一撮毛，粘了墨汁怎么可以写出字来？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总嫌我们不够聪明，敲了无数人脑袋，提醒了无数遍逆锋起笔、中锋运笔，可我们依旧“拖地板”，写出来的基本笔画歪歪斜斜。小林是小伙伴中写得最好的，因为据他说他写毛笔字起始于幼儿园大班，所以他成了课外辅导员。我们时常趴在公园的草地上描红，写完了蹲在池塘边洗毛笔，小林担心池塘脏了，会不会害死鱼？我就琢磨，古代王羲之写字把养鹅的那池水写黑了，鹅没死，那么如果这池水被洗黑了，鱼同样是安全的，而我们就能写出漂亮的字来。我们没亏待“大胖子”，小学六年级毕业前向老师讨来一张小宣纸，让小林认认真真写了“吉祥如意”4个字送给他，“大胖子”高兴地接受了我们的礼物，他似乎很有想法地夸了小林一句：“这字真不赖。”

　　当年每次去公园都好开心，捉迷藏、爬假山、摘野果、踢球、偷鱼，什么能干的都干，玩累了看人家下棋，看人家打拳，看人家吵架。公园南边有个小土丘，种了不少树，是个茂密的树林子了，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偏爱往那儿钻，他们在密密麻麻的树叶子里搂搂抱抱，每次我们都偷偷躲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只有一回叫他们发现了：“小鬼看什么，快走！”树叶子下传来一声坚实的吼声。大伙遂“噢”一声，幸灾乐祸地跑回不远处池塘边的草地，而后几个人歪着红领巾，头枕脏兮兮的书包，横排躺下看蓝天白云，数叫不上名字的鸟，一边报怨学校的功课，嘲笑老师的八字眉，一边商量着君子协定，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我们如大多小孩子一样做着调皮的事情，缘由老师不定期家访，还会将家长请去学校坐客，使我们这些“乖孩子”毫无适从，所以调皮归调皮，出格的事倒不曾做过，逃学是根本不敢的。沈从文从小也调皮，还爱逃学，虽然到了学校免不了一顿板子，回家少不了跪一炷香，但在想逃学的时候就逃学，因为他认为：“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得来，却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只这样一个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记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现在看来我们当时没有这个觉悟，天才从小注定。沈从文想，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烧得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作成？我们想，风筝飞那么高为什么一根线便能擎住？池塘的金鱼为什么不能吃？下到水沟怎样能捉出一条黄鳝来？那么现在的小孩子想些什么呢？那天电视里主持人问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的梦想是什么，小女孩天真地蹦出两个字：“模特。”主持人比小女孩更天真地祝她以后长得高高的，成为一名名模。看到这一幕，我情愿听到的是自己儿时伙伴们那些幼稚的梦想，老师在课堂上问，小鹭你长大想当什么？“科学家”；小杰你想当什么呀？“宇航员”……

　　天色渐渐晚了，我找了张木椅坐下，欣赏着花儿在晚风里左右摇摆，忽听周围一位小朋友念儿歌：“大树大树手拉手，鸟儿喳喳筑新窝； 小花小花手拉手，蜜蜂嗡嗡来唱歌； 小朋友们手拉手，蹦蹦跳跳真快乐……”我听得入神，竟然想出首小诗来：“秋云淡淡夜迢迢，花落庭前随叶飘。枯坐书斋只影伴，一灯如豆写童谣。”自己颇得意，没多久拿给诗人陈鹏举老师看，他夸好，遂寻来老花笺，请著名画家戴敦邦先生录了这首诗。老画家患目疾已久，搁置了些时日才落笔成书。俗话说画是八重天，字是九重天，戴先生以人物画扬名，我却觉得他的字笔笔清健，胜于画了，满纸气韵，满纸情怀。这件诗稿，是对我童年最美好的一份纪念。

　　三

　　20多年过去，公园不收门票了，风景比以前好了许多，但“大胖子”和小伙伴们一个一个没了踪影，只留下那些花儿。我相信，当年我们在这里玩耍的时候，那些花儿一定像今天这样盛开着，看到那些花儿，仿佛看到了我们曾经共同年少的时光，那时光里，有淡淡的泪影甜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