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心
——“我们在绘画中:中国油画国美之路”前言
□许 江
在中国近现代的文化历史上,中国美院宛若一条河,历经国立艺术院、杭州国立艺专、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浙江美院等历史阶段,汇流拓展,奔涌不息。这条河凝聚着中国文化变革的百年云水,代表了东方艺术教育的某类理想与模式,润泽了众多艺术创作与教育的田园。油画始终是这条河中最为生动、最为湍急的流汐,在所有的历史阶段中,它都聚成激浪,喷发巨响,蔚然壮观,引领河上的潮流,树立这河的景观与质量,亦始终以饱满的激情,前浪引后浪,后浪推前浪,不惧险阻,不畏流长,昂扬冲向远方。
现在,正值第十二届全国美展油画展在杭举办之机,我们要对这股文化历史的湍流,对它86年流域所形成的长途做一个整体的梳理和展出。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一种脉络的沉厚,一份使命的担当,一个几代学术群体的期冀,一类文化品格及其命运馈送的沉甸甸的属望。
一、担当之路
这是一条富于使命担当的长路。
油画进入中国,不仅仅作为一种独特的油性材料的绘画艺术,而且作为一种似乎更接近于我们日常的观看方式,作为一种寄予社会理想和变革精神的文化史观,给文化中国带来深刻的影响。尤其是20世纪20年代一代青年才俊负笈留学欧洲,怀揣变革的理想,回国兴学建校,创立最早的艺术教育之后,油画始终被作为现代艺术教育思考和验证的首要的技艺平台,通过它来培养趋新的观看方式,酿造富有自省和拯救精神的责任意识。这批青年多数来自平民阶层,有机会目睹中国与欧洲的社会现实的距离,欧陆的进步思想运动点燃了他们的变革理想,油画艺术的表现及其历史中所包孕的人文内涵赋予他们民族和社会责任的自觉。这种理想和自觉几乎从一开始就奠定了中国油画的底色,形成了面对现实、富有激情、勇于担当的基本品格。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中国的油画经历了启蒙和救亡的洗礼。新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锤练、改革开放的溶铸等历史阶段的演进,始终葆有历史和社会的责任,葆有火热的生活与变革的激情,写照时代,雕塑历史,绘制了一批批讴歌民族和人民的动人画卷。
中国美院的油画之路同样具有这种担当的底色,但是它的表现却有着鲜明的个性。从林风眠、吴大羽到肖峰、全山石,再到80、90年代的一代代人,他们串连起了国美之路上人文艺者的主要群体,这个群体的东西方视野造就了他们独特的融合中西的天下之观。这种天下关怀集中体现在他们始终关注人类的共同命运,怀揣着某种普世情怀,并以哲思与追问的方式表露出来,以富于悲情与激情的语言表现出来,以中西方经典的追访的方式表达出来。1923年,林风眠先生在柏林以澎湃的激情绘制的《探索》可以说是这种天下关怀的首创。在这幅巨构中,东西方的文化哲人聚集在一起,以探索的身姿,追问人类的命运。那般救赎的意识,推动表现性的笔法,包裹着幻灭与理想搏斗的诗化沉郁,使画面弥散着受难者的悲情。正是这种受难者的悲情不仅预成了他一生的写照,也在国美油画之路上播下深深的车辙。在后来国立艺术院初兴的日子,这种悲情关怀转为对人道与民间的关怀;在共和国最初的历史画廊中,这种悲情之怀专注“转移”和“辞江南”的委婉主题;在改革开放打开国门的时候,这种悲情关怀倾情于“穿墙”而出的一代人的命运;在世纪之交,这种悲情关怀发出“翻手覆手”的中国城市命运的历史诘问。“探索”天下关怀的传统代代传承,在它诞生90年之后,青年艺者崔小冬创作《不期而遇》,回溯中西艺文柔蔓纠葛的历程,将中外大师名流汇于他的画架周旁,形成“一个画室的关怀”。这种以叩问历史来叩问时代的追访的方式,这种超现实的亦真亦幻的表现手法,这种在国际性的大格局中索问命运、关怀从来的运思,让我们看到了几乎一个世纪的穿越。在这种历史穿越中,真正“不期而遇”的正是林风眠以降的国美艺者天下关怀的悲悯之心。
这个天下悲悯的主线,怀着一种内在的“痛苦”,塑造历史性的悲剧情怀。林风眠先生从一开始,就以强烈的肉身之感,将悲悯铸为艺者的担当。全山石先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作《宁死不屈》,以形色兼备的油画语言,赋予共和国的历史画予感人的纪念碑气质。稍后的《八女投江》,以血红与白衣的交织,表达中华儿女英勇赴死的气慨,同样令人难忘。王德威先生的《英雄儿女》,3个人,一只眼,表现了革命战争的残酷和革命者的坚定意志,是历史的凝重缩影。改革开放之后,国美又持续地出现了《我们这代人》的冷峻,《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凝厚,《七里铺》的厚重,《星火》的壮怀。在新世纪10年的全国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国美油画的表现格外突出。《一九三七·十二·南京》直面大屠杀的现场,以堆积成山的骨骸面对刽子手的冷血,控诉历史的血案。《戊戌变法》以带血的枷架,构成革命先驱的群像。这之后,国美几位青年画家以悲情历史题材的创作为己任,创作《菜市口1898》等血染的画卷。这些作品以深切的悲剧色彩,一方面叩问历史的真相,抒发对于受难者的追怀与悲情;另一方面磨砺浓重的画笔,塑造国美油画历史关怀的悲情与壮怀相交织的形象。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壮士抚剑,浩然弥哀。”悲剧的情怀催发了纪念碑的塑造力量,纪念碑的塑造期待触觉般的表现语言。从林风眠的大幅表现性绘画,到全山石、肖峰先生的充满触感的表现语言,国美的油画积蓄着一种深厚而又意写、凝重而又奔放的品味,这种品味传递着历代古典大师举手之间蕴含着的品质内涵,传递着一代代艺者以身“体”之的生命感受和转换力量,亦深刻地孕育着新一代的艺者。在全国和浙江省的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在今年全国美展油画展中,这种传承特色已经持续地形成某种群化的力量,凝练出历史现场生动还原的情景力量,凝练出文化史回望与关怀的新的人文特点。《红船》、《巴黎的远望》正是反映这种情景与关怀的新的关注点的代表之作。值得一提的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国美青年艺者就以敏锐的体察,关怀碗、箱、椅等老器物的岁月烟尘,以极细腻的笔法塑造某种感性力量,带出一种历史关怀的超写实风潮。
油画国美之路正是以这样的天下悯心、悲剧情怀和绘画的触感,塑造着“痛苦”的力量,表现出弥远凝重的文化史观,虽在历史上历经磨难,却文根一脉,烧犹不断,继往开来,发扬光大,锻造成富于担当的使命精神。
二、创格之路
这是一条艺术语言及其品格的深度建构的长路。
油画作为西来的艺术语言,它在中国的落地生根,不像一个物种的引进成活那般简单。它既包含着“洋为中用”、让西方优秀艺术中国化的迫切命题,又包含着“古为今用”、让传统艺术活化、现代化、国际化的深刻命题。百年前,西方传教士带来的油画,只可行异邦奇观之效,难成语言引进、内涵生根之功。只有在中国人自己创建和主导的学院这里,才能真正实现这种语言传入、本土转化的功效。所以,国立艺术院初成立,油画的教育就被作为重要的技艺平台,寄予这样的理想与期望。但从第一天始,油画的传播中就裹挟着文化移植的深刻矛盾。一方面在当时国势贫弱、西学东渐的情形下,油画作为西方先进艺术观的重要载体,本能地被视为本土国画的强敌。有知识的中国人都知道,要将其落地生根,就必要将其本土转化;另一方面,油画作为包蕴文化史观深刻内涵的艺术语言系统,对它的了解和掌握又非朝夕之功,它的内涵品格的建构必经长期的努力。这种本土转化的关键性和虚心求学的长期性,纠缠着某种文化生态的变异与传习的深度冲突。尤其在上个世纪初的年代中,在当时中国动荡不堪的社会背景下,作为最早的国立艺术学府,油画艺术教育发展的策略尤为重要。林风眠先生秉承蔡元培先生的思想,一边高举“以美育代宗教”,“以美的心来唤醒人心”,担当起艺文教化的重任;另一边强调“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以多元发展的现代策略,推进绘画艺术的引进与研究。
正是在这种历史性的策略主张中,多元滋养成为了国美语言建构之路的重要特点。建院之初,有留法的林风眠先生、吴大羽先生、方干民先生、蔡威廉先生,还有法国艺术家克罗多先生,后来有留日的关良先生、倪贻德先生。初创的10年,杭州艺专是留学英才的荟萃之所。他们不以一家一派为轩轾之分,既重交流的自由,又重品质的优劣。
新中国成立之后,莫朴先生、黎冰鸿先生、倪贻德先生携徐永祥、吕洪仁、马玉如等先生,消化各方面的资源,形成外西湖一代的艺风。肖峰先生、全山石先生成为留苏一代的翘楚,他们和王流秋先生、王德威先生、汪诚一先生等苏联专家训练班成员一道,构成了苏派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表现生活、表现时代的主流。与此同时,颜文樑先生调入美院,金冶先生、朱金楼先生也始终关注油画教学。上世纪60年代罗马尼亚专家博巴先生在杭举办学习班,在美院传播东欧的艺术风格和思想,形成当时国际政治背景下的多元滋养,并在1962年以工作室的机制加以呈现。改革开放新时期,学院最早打开国门,举办赵无极绘画讲习班,英国斯莱德美院教授尤恩来杭讲学。郑胜天先生赴美,胡振宇先生、徐芒耀先生赴法,之后一批青年艺者分赴欧洲留学,再一次带回了欧陆油画的多种资源。上世纪80年代初,蔡亮先生、张自薿先生调来油画系,他们突出的艺风和识见也给国美油画带来拓展。上世纪90年代初,司徒立先生带着具象表现方法论的思想,长期参与和指导油画系的教学改革,建立起油画与当代西方哲学新学的思想资源关系,建构了备受关注的绘画方法体系。2003年南山校园建成,油画系建立写实与历史绘画工作室、新具象绘画工作室、具象表现绘画工作室、多维表现工作室,2008年学院综合艺术系转来成立综合绘画工作室。国美油画教学的工作室制建立了与油画世界的多种联系,传承了油画语言多元滋养的深厚基因,开放性地构筑了多元发展的时代特色。
作为这样一所中国重要而悠久的学府,国美油画的教学始终重视艺术语言的品格建设。杭州江南形胜,人文荟萃,她的湖光山色养育文化诗性,其南宋遗风引领崇学尚文风气。这种山水人文的周遭,蒙养艺文的情怀,淘洗心手的品位,在学院中持续地建造起一种体察品位的血统。这种血统重视语言的格位,强调造型的方法建构,突出笔彩兼备的气韵,日益形成方法理性与诗化感性相融合的重要品质。颜文樑先生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画成一手极优秀的印象派风格的风景,并在晚年用这种光感塑造推衍成独特的上海都市风光写照。倪贻德先生坚持决澜社的激情理想,直面生活,重视速写,以独具慧眼的结构思想建构油画表现的品质观念。他的绘画中潜含着塞尚绘画的结构与骨气,具有突出的形式结构的意味。国立艺专的第二代英才辈出,其中以赵无极先生和吴冠中先生为代表。赵先生深谙油画技艺,以自由的挥洒意写东方式宇宙胸壑。吴先生重视体象之法,将万物吐纳转合,化作“风筝不断线”的诗性画卷。他们的画风既有不同的追求,又满含东方的气息,都塑造了中国油画的国际影响。肖峰先生、(下转第8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