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尹默10年前客观地告知我：“4年读完大学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已懂得生活与艺术。30年后，渐渐认识到我很无知，还是个白头小学生。摸索半个世纪，才发现艺术乃无路之路，重复古今中外任何大师以及自己较为满意的旧作都不是原创者。艺术家首先是思想者、学者。不离中国画学传统，懂些美术史与美学，善于鉴赏，见人所未见，言人所未言。有个性线条，展现知古出古，知西出西。从本质上体现真善美，给受众巨大的审美愉悦，有传世作品方为真画家。若说国画要接受西画改造，西方为什么不来华请求中国艺术改造他们的绘画呢？东方文化长处真要被改造消失，哪里还有中国艺术？

　　他多次不耻下问：“何谓笔墨？”

　　愚见：“作者把大自然、社会生活、前人遗产全部内化，融入个性感受，再以骨法用笔，书法线条（点也是小型圆线，藏着起承转合）外化到纸上，便是笔墨。”

　　他说：“说得太深，但不玄乎，我能理会。做到这‘两化’，让人们一见钟情，百读不厌太难。正因为难的诱惑，我乐于奉献有生之年，值！”

　　他早年便得知：造境是画的命根子。但书法运线疲沓；朦胧地知道颜色墨色鲜亮物象的灵动将生出境界，10年作风景画上千。其中部分作品因为亮丽清新，广受称赞。退休后来北京进修多次聆听专家报告，他悟到漂亮形式不及从头搞好笔墨基本建设。他从此练字，临古代名画，放下火气的颜色，力追淡远松，秀而不媚，坚韧的骨骼。埋头弃旧图新，从大苦中汲取乐趣。在石家庄、广州、北京几次展出，赞扬越多，他越虚心，一砖一瓦地朝上添加，减少分心事，老年常见病乘虚而来，他吃药散步加食疗，从未中止创作。

　　去年沧州大展，被他看作有意义的彩排，特请陈绶祥等老师和同班同学放胆批评。收入本书的作品主要是2014年夏秋两季离群索居的产物。我不能说张张比以前精彩，但敢讲六七成作品显著提升了质量。他回归传统，努力更新，在画坛上已露头角。

　　我曾经问过老学堂主人：“你为什么爱画古松？”

　　答：“松是天地间最豪壮的‘花’，是中华民族历代英烈精神的体现，风雪冰霜雹子越打击，他越傲岸挺拔，毫无奴颜婢膝，如黄山松顽强无比，天都峰上一丈来高的树，根部长达几百尺，穿过巨石间缝隙，苦觅水源，烈日暴晒，土质瘠薄，愈见品质高洁，视磨难为等闲。当代青年是社会明天的脊梁，立身处世治学敬业，需要道德力量战胜诱惑，孝顺地球老母，减少威胁众生的难症绝症。有成就不骄，成就平凡，活得充实，换取良心安慰，免得在德智体美四大领域上交白卷。可惜能力微薄，动机虽好，收效有限。写些栋梁之材，希望得到更广泛的共鸣。但凡功利心太强，事与愿违，欢迎师友们剖析帮助。”

　　恳切的独白让我惭愧。反复精读尹默创作的松树，不敢胡吹为每株笔墨浑辣，播韵悠远，在总体倾向上让我领会到他的美意。散开是雄健伟丈夫，联成一片森林。雨鸣冰弦，风送涛声。如独步深山，接受虬龙巨枝父性大爱，撢我征尘，抚慰创口，注入能源，恢复大地上普通过客的尊严与谦逊。祖宗摩顶，慈母伫立山径入口，盼我返回淳真，他年化泥一捧，护好一棵小草。

　　《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行锋苍劲而不荒率，个别有鼓努为力的紧笔，不掩主调雄强。将来从隶篆书补钙，更见庄严端穆圣哲浩气，屈铁沉凝。

　　《苍穹古风》回腕挫折，真力弥漫，图式新颖，却非猎奇，密处通风，留白饱润。松针以及远处壮枝大胆用浓墨放笔抒写，生出铁画气息，势足味在味外，堪称松林中的排头兵。尹默此作有张力，看久了会感到略大于原纸（180×90cm），显然无意得之，可遇不可求。把早开的迎春花放在高处作后景，映衬低势郁勃青松，欸题：“金霞古黛岁寒交”，花为强宾未压主，松无局促态，理趣兼备，处理大胆，微小遗憾是双鸟形体稍大，把金霞古黛的高度压缩了。

　　宋代哲士周敦颐先生作《爱莲说》，文短境深，发掘花中君子“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隽永绝唱，雄视千秋。同题诗文千计，无出其右。尹默尊其圣洁，视为净化自身明镜，创作成果甚多。

　　荷叶浓淡于湿枯笔干皴，亦用泼墨，用米色或浅黄底色，宣发古意，三世同堂，即叶、莲蓬、红裳仙子绽放蓓蕾争艳，稀密适度，花杆草书为骨，高低应需而生，不拘一格，构图略破均衡，以免失重或倚斜。上下轻重任意调节，四角明暗服从气眼，天与水不作交代，观者会心。翠鸟似是外来贵客，不大占空间的主持人，侧立偶啼几声，闲笔不闲。

　　在轩敞明丽的展厅中，最占风情的是横幅《山雨欲来》（69×47cm）,把花卉山水有机结合，天宽地阔，吞吐云河，造势恢弘，具大画冲击波，荷花仅居一角，重量内蓄，压住阵脚，画轴不至头重脚轻。翠鸟历练江湖，和荷花同样透视自然变迁，泰然伫立出世入世交接处，不超然物外，不预支生存艰辛，无粮还由造物养，无欲鞭挞心身，何其明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做儿孙马牛。这一想法，作者未必明确，允许我看跑了题，烦请读者专家纠谬。

　　《晓风素荷》简畅流妍，逸品范畴，惜墨如金，莲一朵，鸟隐去后半身，右方上下大空白，物象集中大三角形，神骏骨朗，为尹默作品中罕见，3条小鱼寻香游近花心，轻音乐般效应，吸引观众视觉，细节丰满。如演员做高精尖身段：“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作者偶然得此画，想见运腕自如场景，大喜过望。

　　《花光艳映水云酣》行锋恣肆痛快，收敛筋骨，墨韵浑苍，使莲瓣艳而离俗，抓住大纲，放弃水云具象描绘，尽在观众想象里，不呼自到。他说：“世上只有无能作者，没有不妙的颜色。施用准确，脏色也漂亮。好颜料用错地方，不够火候，跟环境色不协调，过暗或过跳，求巧得笨，也属司空见惯。我不是天才大才，是点点滴滴积累，方有些进步，是造化以及古代大师，当前师友指点的结果，不敢自吹自擂，贪天功为己有，欢迎批评！”

　　尹默看花重半开状，前面还有花期展现内秀，怒放便离凋谢不远。他画《圆影入华池》，于夏热看到秋凉，“常恐秋风早，飘落君不知。”推花及人，兼忠告自身，爱惜似水流年。居高位的花风姿绰约，香气袭鸟，下视田田叶片挤成一团，其中有他观察所得，以及写生印象，长杆柔韧，有险不至于折腰。放腕如写狂草，想找出习见物象陌生的侧面以破平庸，局限抱笔后拽，他不气馁，困苦亦菩提！

　　有人询问画家：为什么要天天画？

　　尹默回答：世间劳动者几十亿，工作内容与自身爱好完全一致者万不选一。我有幸获得这种幸运，以此终身感谢哺育我的吾土吾民。艺海无边，每天自我完善，平常日子充满阳光与上进心。在物质上知足常乐，在治学上永不餍足，如《汤盘》上刻的铭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息尚存，此志不敢松懈。”

　　尹默爱画四君子，是尊崇良知吩咐，持之以恒，老而弥坚。

　　他擅写墨梅，远法宋元大师杨无咎王冕，中取金农李才膺，近赖写生水畔崖边，孤峰野岭，依断桥，傍寿石，邓蔚梅园等，掬天香，铸冰骨，披红髦雪衣，诵林和靖高季迪等名篇，尚嫌不足，托友人复印《古今图书集成》里咏梅诗文订成一厚册，居放枕下，行置囊中，朝夕补课。20年神通梦写，见梅于园，于墙，于天花板，于残碑古碣，于佛龛，于扶杖翁妪背影，幼童巧笑美目流辉之际，痴醉之余，或一萼生春，或半枝呈秀，笔之行止顿挫曳截，化脉生风，墨之浓淡，宿积枯涩……更不萦怀，人画花，花写人，何须分辨？人唤花，花降书斋，为一为二，忘个干净，犹似春秋佳日到，风雨故人来。温酒煮茶，话古今天南海北，圈圈点点，横拖竖抹，几时开笔，几时盖棺，人画皆不知，宁非稀有事哉？

　　大团扇《心闲处处有芳洲》、立轴《过汀惠景生》，上伸下垫，绕石开花，谦谦大朴，苍润宣示天和地泽，抱拙自得，富贵浮云，大则燮理阴阳，小则布衣暖，菜羹香，诗书滋味长，寒士操守。《香远益清》、《竹兰同辉》直叶为剑，弧线弯弓，柔似飘带，石用线勾外框，淡墨写肌理，小孔细节不苟。大鳄匍匐，卧虎回眸，能品可人，余音弱于逸品，大千面目，各有丰盈。

　　尹默写竹虬劲，少则一两竿，多到满纸，动感显著，虚心安居下位，宠辱不惊。难怪古人说：“不可一日无此君，”“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评价公正。尹默读古画，弄明白“文与可胸有成竹”，“郑板桥胸无成竹”，东坡写竹自下而上，夏昶之后多反东坡笔路，关节夸饰，逐渐肿大，不尽相同。他消化前辈技法，潇洒活泼，积累经验，初具面目。

　　他写藤上葫芦，皮上绿意，春风秋雨变金色，恐怕“铁拐李也”，估不透它作何遐思，人们想吃什么仙丹写葫芦怕模式，往往仅能依老样子行笔。千秋企盼独行侠，相逢总是习见无奇事物。唯有伯乐慧眼去发现推广，教我们习惯于严肃宽容并用，辩证合一，拓展美的疆域。我想：假若缺乏后者，西方艺术大师达芬奇出生的意大利小村，拥有举世无双的白色老鸦早被灭绝。认为我未见过即不存在，加以排斥，不及宽厚。

　　日常瞬间隐有内美，画家胆大心细，及时采撷为画题材，《丝瓜》黄绿两色渗化，点石成金。《石榴》咧开红唇白齿，嘲弄不善于生活的人，颂扬澄秋的富庶，生命成熟离不开辛勤的双手。芭蕉阔叶，牡丹娇红，对映成趣。一对老鸡将出壳幼子引到紫藤架学习觅食。《教子图》和传统工笔写博古架画法化整为零，仍绕着书桌，安顿了古书，对饮用的双杯，闲适古雅的瓷罐画轴，组织为《书香家风》，瞬间事物，提示我们莫忘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损失，珍惜和平建设地球机会，传承文明，用意警策，观之养眼。

　　风景画作者化我为造化，造化为我，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画中佳景，胜过江山，打上画师情愫修养烙印。机械再现，物我隔膜，无法对话，失神得形。

　　风景画难在有境界。有我无我，无有无不有，五指长短不齐。境指可观，可游，可居，可吟，可画，一片诗性丘壑，生灭消长，各具生命力，四季朝暮，在作者心中鲜活地变异不居。

　　造境需要深厚底气，“独与天地往来而不傲睨万物”（庄子名句），即《易经》“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天人合一，神与物合，心与天游。山川大地古哲，亦师亦友，临事处人，无滞碍。尹默原工山水，近年花卉作品猛增，风景虽少，细水不曾断流。静气、定力、沉稳、思维容量，净化功能，落笔流露，无处隐藏。

　　《松泉图》工细得力于宋画，七实三虚，远峰云烟飘渺，近山险峻，旋转折叠，鬼斧神功，笔姿疏荡严密交叉，细若灯泡里的断钨丝，起伏游走，颤动回环，邀请我们领略山岚旋风，河流汪汇山腰，飞瀑夭矫，奔跃得势，读来心音砰砰然。联想到历史上贤愚遭遇，兴亡交替，偶然必然悲剧喜剧，主宰命运，若由己又不由己，林涛惊雷，涧溪鸟笑，黄粱未熟，梦魂挣扎醒与受魇夹缝里喘息，疲惫兴奋，寸土不让，怖汗猛出，另有一番滋味，非笔墨可述。

　　《巍峨太行》石崖如削，直上直下，横断大石片堆积，鸟瞰八方田野，云气弥衍，山的歌潮，哗啸撞击，汉唐扩边守土，壮士白骨，少妇梦迷，白发双亲，咽泪种地，培植孙辈，前仆后继，效忠王朝也罢，捍卫中原江南腹地也罢，英烈蓊郁之气，似在诉说普通百姓流血牺牲到底换得了什么。山肩公路记载着筑路者的艰苦，今天长久和平，交通发达，儿女进城打工，孙子就父母临时居住地点上学，生存方式变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特定时空，留给艺术家们去思考创新。尹默抓住了名山气息，写出高旷辽远的遐思，紧抱故土泥香，赤子无雕饰的崇敬，大得实实在在，又灵动可喜。近景乔木枝伸四面，腾挪低昂，韵律清纯，远景模糊又透明，容量宽博，耐得推敲。

　　《通天峡》横式构图，秋山枫林，斜照尚明，暮霭未至，八层山脉，被赋予壮岁英雄极目遥顾，弹铗长歌，天和地答，为太阳月亮二老祝寿。写实风光洋溢回春激情，竭诚让观点走入太行肺腑，沐浴正声，洗去迟暮衰飒，振奋襟袍，屹立拜金潮外，唤起对中华民族豪迈史册上仁人志士的怀念，同他们一样报效神州，披肝沥胆，千磨益坚，不折不挠的风骨，让那些慷慨的情操长笑归来，把人性中的暗影减少又减少，原创力高翔再高翔，为人类作出与我们人口相称的贡献，弥补过去的不足。

　　尹默从多次自我否定，走向相对的自我升华，证明了汗水不曾白流，脑汁能生光热。人，个体的有限推进整体的不朽。做好能做的事就是福人。

　　画笔路无疆，有心有缘的大地儿女，尽心挥洒，成就付与后代评说，他们有赞美与忘却的自由。好画贬不坏，等外品吹不进美术史。

　　我，一个悄然来去两无声，享受淘汰的大俗人，常有失误，通达如尹默君，莫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