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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42版:画家

砚边随笔

  砚边随笔倪水通

  一

  砚边生活,惬情得意的事情,往往出于平常或偶然间,残纸剩墨,漫不经心,听着家人的聊天,古帖闲抄,其效果似也不似,自然而然,耐人品味。

  2002年下半年,若有鬼使神差让我选择了齐白石,三百石印富翁的画品款识看似取法欠古,却清新自在,令人愉悦。大概是心缘相近,只几日抄写,眼前一亮,柳暗花明的景致扑面而来。由此,我便利用“非典”那段特殊的宁静,借助白石先生刀劈斧砍的书学神力,一下子闯开了神圣的书道山门。书法的大千世界豁然洞开,满园锦绣,如梦如幻。我喜不自胜,由近及远,遗貌取神,穷追猛夺,遍访书山碑林于帖中。精诚所至,见字见人。恍惚间,孟津王铎、襄阳米颠、山谷道人、东坡居士、洛阳杨风子、鲁郡开国公等书坛大雅惠赐郢政,执法帖以正谬,据书势以画空。启迪化导,触类旁通。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更是若有神助。由此我便穷本溯源,弥研弥奇,得心应手而自振,意到笔随而辄兴。每当陶醉此境,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喊“谷神不死,魂兮归来”!

  二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艺悟道,妙写山川。他们那幽微闪烁稍纵即逝且用语言实难描述的神来之笔,给真赏者带来无限愉悦。今天,每当我们漫步饱经沧桑、千年辉煌的古国圣地,领略山川风物的神彩与奥妙,总会发觉跳荡于经典书画当中先民心智思维的神灵之光。远古先声、汉唐气象、魏晋风度、北朝雄风……那永恒的艺术魅力养眼养神,吸引人们去寻觅旷达的历史感悟。愚心梦向往——神会古贤,篡写经典,无意于佳,但求心手双畅。偶然欲书或胡涂乱抹,放胆忘我处,天、地、人、神在不知不觉中遇合,胸中丘壑一气呵成,元气淋漓间气息、韵致、意味不期然而然。时而讨得性近者二三人神飞扬,思浩荡:“ 白石老人似与不似,黄老宾翁远似近不似,仁兄宗尚有甚说是?”“余性爱山水,心境意造,诸相非相,莫可名状耳”;“岂非无中生有,莫名其妙”; “画者自成家法,非踏越古人理法之外不可”;“有道是越是不像越是深情,越是不像越是见我,越是不像越是魂魄”;“古贤曰点墨落纸,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妙绝,到者方知”;“常行古道崎岖不觉身至险绝,时读先贤奥论无意步入高深”;“德缘道成陈化迹秋毫无口难言非龙非鱼,艺假书就合鬼神篁管有眼可见或善或恶”……

  三

  某年某月某日,洛阳涧西,与洛齐闲聊,我说:“中国书法热折腾了二三十年,出了两位‘书法先生’,天姿超绝之乐心龙,多有新创之沃兴华。”洛齐先生无语。我想,这与他们结识钱九鼎、赵冷月两位高人不无关联。

  许江有言:“守望着我们以身相得相许的文化家园,总是能够在一种素朴敦厚的视觉化的依偎中,感受心灵沉醉的趣意和慰藉,并在那里让心性升到一个澄明的境界。”他还说:“从事中国绘画者,与此种心性化育的艺事共终身,由此得以涤浊尘,去凡虑,荡心胸,通性灵,是一份福报,但要追求先辈足迹,坚守不殆,而又能不断深化,得一份精进,却是难上又难。”《葵园》的远望、守护与拯救者公开主张“少碰媒体”的许江先生,回溯源头,感悟本心,正为着世界艺林的复苏,不断致力于民族生活中催化新的精神曙光。

  某年某月某日,“悟入丹青——中国禅意书画邀请展”展厅,安徽朱松发盯住我的《山寨》画作,给我面授机宜:“此幅构成自然,若到欧洲、德国展出会有好评。”我指着另幅《君山揽胜》讨问何如?当朱先生仍关注于《山寨》时,石里溪老先生移步过来,真人快语:“你心很野”,石先生慧眼,一语直抵人心。我顿感惶恐,赶紧合十深表敬意。

  四

  某年其月某日,自力君广州来信:“倪师性情豁达,似青藤、阿长,觐守不足,奔放有余。人生当以性近者为友不孤也;大痴、巨然道法精严,造诣高深,可否跽叩入门,登堂入室;至老缶、阿芝、朴存诸人,可视作当街儿童,一同玩耍,不可被牵入伙,陆俨少学宋画而友石涛是此理也。”并赠诗一首:“人生岁月计百年,六十丹墨是童顽。决骤芒履无旁鹜,只道皇顶息高轩。”余自知才疏学浅,未敢奢望。倒较为欣赏自力先前送我一联:“常行古道崎岖不觉身至险绝,时读先贤奥论无意步入高深。”

  某年某月某日,洛阳龙博会馆,我与韩国艺术界元老金兑庭初次兴会。关于金先生其人我早有所闻:他早年遇张大千曾有师从;艺术审美见地颇深,业内人称其“眼毒”;曾担纲韩国书坛画界主要领军人物,并热衷于国际艺术交流,能讲一口较为达意的中国话;晚年创有独具一格的简笔画与现代书法。是日晚,当金先生看到我的书法册页,便迅速扫描般打量:“怎么找不到俗的东西?”接着又看到我的一些画作,马上道好。我随即回应:“业余所好。”金先生语气加重:“你登峰造极!”当着几位同道的面,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心明白,我的笔墨还不到火候,只是有些胡思乱想罢了。

  五

  在宗炳看来:“道映十物,需要贤者静气、净心去体味。山水之形象中蕴含着道,体现着道。”那蕴含于山水形象深层的文化内涵,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可启悟而不易授受。

  在我看来,人间交往,一些常碰到的带有贬意的词语,若派入文艺创新思维,几无不可。试想比如:多愁善感、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死去活来、得意忘形……甚至连《书谱》贬意名句“任笔为体,聚墨成形”,都可以吴冠中先生“不择手段,百无禁忌”作解,屏闭千百年来不约而同、大同小异的绘画模式,破除单一人格化的创作思路。充分发扬“大胆落笔”,“收拾从简”,发挥笔墨灵活多变变化丰富多彩的偶然特性与自然属性,挑战图像时代的传媒技术,开创笔墨的“空间幻相”——纯粹艺术的时代新风。

  吾以吾身感验着先哲素朴的本源大道,应目会心,应会感神,神超理得,心悦而诚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千古不易,古人不傻!

  宾翁有言:“六十岁之前画山水是先有丘壑再有笔墨,六十岁之后先有笔墨再有丘壑”。余则为六十岁以前习书法,六十岁之后学涂鸦,闲暇无事,想入非非,每当感觉接近我的心性那一刻,虽胸无成竹,但凭意气风骨,破笔秃峰,凌空入势,不沾滞于外物,不拘泥于定法,无所谓笔,无所谓墨,随姿生发,一气呵就,浑然与天地而一,罔计得失,心手双畅而已。

  当徒弟比师傅更急于成名成家成为时代风尚,时代无大家无大师也就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了。人言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其实真理啥时间也不会在多数人手里,这是由真理的“少数性”所决定的。

  尽管当代还没出真正大家,但是当代人类正走向国际化全球化,中国书法应该上升到纯粹艺术,从而进入自己的“现在时”。当真正以书法为艺术,当书法真正成为高尚的纯粹艺术,作书时,甚或不记水、墨、纸、笔,只管写来,可划空!划空!

  六

  以性灵作画,还是以感官作画,应该是东西方绘画的主要分野。赵无极、谌北新赴外取法,融合中西,堪称典范。他们不约而同用西方的工具色彩,以油画的方式演绎中国山水的大写意。赵先生气贯长虹,格局奇稳,色调绚烂而浑茫;谌先生则笔铺粗犷,以小见大,景置浓烈而超然。

  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遍九州。

  我书臆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坡翁书无法而法,实为至法,人言“画”字也好,“偃”笔也罢,看似有违道统法度,而在浩气蒙养之家腕下,“取其意气所到”便化入高境,有道是“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米襄阳追求专门家之纯粹,写米越写越出意趣;王孟津思力交至,写王愈写愈咄咄逼人;山谷道人诗性笔性超人,大草写意韵胜于素。

  米襄阳书于形式意趣之索求,几近颠逸,于意外缺憾处可谓不屑一顾, 有诗为证:“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吾洛城人亦常引俚语“洛阳秀才,差字布袋”,无计笔下误的自我调侃味与米氏不谋而合。

  本家倪元璐先生于明季,有“倪高士”之称,其书跨弛奋逸,如大力金刚,元气淋漓。余法其长,心摩手追,无视工拙,直取自然意味。

  全面发展的艺术大师齐白石先生,在其“自我鉴定”中有“写字是第四”一说。老先生的谦逊与自知是令人感佩的。愚曾放言:三百石印富翁的画作款识看似取法欠古,却清新自在,令人愉悦。据先生自述得知,先生书法师承主要由东洲居士、板桥、冬心先生上溯至李北海。当他一经得见大他20岁的缶老的真迹便慷慨解囊,拿来稍加侧柔灵动后,与画作极其相配得体,真是“远亲不如近邻”。

  “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两者虽难以厘清,但此乃觉斯先生明智之举,上世纪有名分书家的滑坡现象可为反证。

  “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在极度矛盾冲突中苟活的王铎先生,欲以书名洗刷自己政治上的不幸与亏欠,“逐迹穷源,思力交至”,功夫不负有心者,王铎书风后世虽有微词但名家多有好评。

  书圣之代表作《兰亭序》,不如其《丧乱帖》手札一路更为生动。大凡超越智慧结构的玄妙处,用心不如动情,郑重其事不如随缘任性。

  天天写,天天画,无疑是一种堕落。惰性思维状态让人周而复始,当艺术家赖以生存的所谓风格一但打磨成形,艺术创作退化为重复制作,艺术女神便永远离你而去。

  七

  我的大半个世纪,可以说是在为着我和家人的生存之计,摸爬滚打,几经磨难又稀里糊涂一路走过来的。当然,其中也不乏苦中作乐,有着心性所爱所好的艺术向往和审美陶醉相伴。1962年中学毕业,在家乡务农,数月之后,一次偶然的命运安排,让我有幸考入一所前苏联援建的勤工俭学性质的中等专业技术学校。1965年毕业分配至武汉内燃机厂,在发动机试验工作的岗位上待了10个年头,后以人换人的方式对调回洛阳拖拉机厂,在机修站画线工作的岗位上又待了10个年头。1984年洛阳市书协成立,天赐良机,组织调我进文联,堂而皇之成为全市9县(市)6区唯一的书法专干,于是,我踌躇满志,在书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的岗位上,一待又是28个年头。年届古稀一回首,若论学习实践与生命体验那都谈不上,尽管一长串书协大事记中含有我引以为豪的心血与汗水,尽管洛阳书协在全国书界同仁心目中尚有一定位置……但“书法艺术路在何方”?这一命题时不时缠绕着我的心灵,中国书法这一最具东方哲学意蕴的美学形式,它的艺术属性与自然属性,它的美学高度与艺术品位,它的推陈与出新等都是引我思虑最多的地方。上世纪80年代起步的全国书法热,深得一部分人单纯的热情参与,不同地域蜂拥而起的展出交流,一时激荡人心。后来各级协会的展赛交替发力,直到市场经济的大潮来临,以各种名义发布的书事活动更是如火如荼。随着时间的推移,书法的价值属性顺势凸显,自上而下的功利之心急剧澎涨,书法活动几乎演变成书法运动,至此,人们对艺术的追求开始变了味道。与此同时,市场的喧嚣与躁动确实也害苦了协会一些个领军人物,不妨以我为例,为着所谓的事业繁荣与发展竟然忘乎所以,“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与上峰诸君不约而同地将那点儿老本或才情也挥霍殆尽。于是乎书法场大体一致的工艺美以及“店小二”、“装神弄鬼”者比比皆是。其间虽不乏一些跟风操持古典样式的新锐,大都也被山谷道人所言中:“今世人字字得古法,而俗气可掬者又何足贵哉!”这些与艺术精神相悖离的现象几乎成为常态。一些较为年轻的作者,立志投身于各大院校,接受艺术的再教育,几年下来,理性强了,感性弱了,新的模式多了,自然意味寡了。由此可知,人之与生俱来的审美天性不同程度给格式化了。

  近些年艺术界又出现一些身份大腕,靠着自己的影响力,以工作室的名义,招收精英班。愿望与初衷是美好的,但一年两年下来,由师生作品汇展可知,“师”依旧是“师”,“生”依旧是“生”,几乎看不到师徒授受的痕迹(一味模仿沿袭则另当别论),即有个别的“青”也并非出自于“蓝”。凡此种种,书道中人大都明白一个道理:书法为文人余事,与音乐体育赛事不可类比。书法之道乃寂寞之道、自然之道,急躁不得,功利不得。除此之外,一批有想法的作者,凭借一腔热情,排除非艺术因素的干扰和诱惑,从形貌方面苦学自修,无间寒暑,“铁砚磨穿”又谈何容易!

  八

  某年春节前夕,还是我的童年时,东郊老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母亲一边纺着棉花一边在吟诗:“人过人的年,咱纺咱的棉。一日得了地,一天一个年。”人,只要希望在,就会有曙光。

  某年某月某日,在洛阳新家,母亲闲庭信步时又在吟诗:“心放大,量放宽,自自然然顶着天。”母亲的诗是经,母亲的诗是偈语。母亲醒来——子欲养而亲不待。

  2003年,右肩周炎的感觉着实不自在,让我暂且废掉已经挥运近四十载的右臂腕下之功,一改左笔为书。起初由于管城毫软,左手拙笨,变化而无常态,可几日摸索之后,一种似与不似、生机活脱的偶然效果令人喜出望外,一发而不能收。多年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自然境界,竟然在我年届花甲始露端倪。 之后身体康复,索性左书右画,山水也重新拾起,如此各司其职,可谓相得益彰。

  “无名国手”吴藕汀先生曾言:黄宾虹的山水画要反反复复地积墨实际已经有追求效果的嫌疑。在我看来,黄老宾翁的文化学养与艺术天分决定了他的博大胸怀,究其积墨何故?中国山水画在西人眼里,被指有“灰”、“薄”二特征。黄先生意识超前,早有践行用吾国工具材料,参以西画积彩法,用积墨的方式解决并回应“灰”与“薄”的问题。其效果显著有目共睹:浑厚华滋、似与不似、远观弥大,一言以蔽之曰“内美!”有道是“谁人识得模糊趣”?

  道家“天人合一”、“物我两忘”、“虚静自然”、“返朴归真”、“阴阳互补”诸哲学思维,一经与传统书画“外思造化,中得心源”之创作本根相契合,老庄之“道”便自然被确认为一种最高艺术精神。尤其是在中国山水画领域,古代山水画论直接将庄子精神与自然山川密切相联。历代山水大家,继往开来,从人生境界追求,人格修持以及心灵滋养诸层面,早已提供出他们的体道经验。时至现当代,老庄文化的传人们,依旧在追寻他们的长河之梦,追寻着庄学精神的寂兮寥兮,大千之外独立而不改的旷世孤傲风神。

  在“河洛四家艺术展”的报道中,有关笔者艺术理路之“神会古贤,篡写经典”,其中一个“篡写”,在3家传媒就有三种呈现:一省大报刊为“摹写”,一市小报刊为“描写”,唯独《美术报》不假修饰,来稿照登。美编专业层次不言自明。从中也不难看出,国人觐守传统仰视弥高的力量是何等之大,而文艺创新思维的拓展又谈何容易!

  中国旧文人画的简淡雅逸,净化人的灵魂可谓功德无量。当时世步入“老龄化”的和谐发展期,那种“一体化”的艺术套路恐怕已时过境迁,也难免给人一种“伪”的嫌疑。在我看来,追求阳光、健美、苍润、浪漫的老来灿烂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美术报 画家 00042 砚边随笔 2014-10-11 美术报2014-10-1100012;3647406 2 2014年10月11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