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清秋既望，天气晴和，风物闲美。有君携琴自闽做客梅花山馆。碧山已暮，秋云几重。予引君至西楼书室。曩日，予赴温州乐清写生，得画稿数十帧。归陋居后，旋写《雁荡峰峦图》，张于素壁。闲门兀坐，聊作自赏，以导养神气，调和情志。须臾，君披图幽对，横琴在几，动操抚弦。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挑撮勾剔，雅韵乃扬。一曲《高山》，一曲《流水》，欲令众山皆响。

　　俄而入夜，月色进户；天无纤云，空明如同白昼。予曰：“如此良宵，何不置琴中庭？”君曰：“善。”于是予俩欣然起行。穿院宇，步石桥，转曲廊，至梅亭。山馆寂寂，唯几树老梅疏影斑驳，风移影动，楚楚可观。君略作凝神静思状，意念专注，再复试几曲：《潇湘水云》、《平沙落雁》、《鸥鹭忘机》、《阳关三叠》、《碧涧流泉》、《玉树临风》及《渔樵问答》。明张岱《与何紫翔》：“古人弹琴，唫揉绰注，得心应手。”观君右之抚弦也，重而不虐，轻而不鄙，疾而不促，缓而不驰；左之按弦也，若吟若猱，圆而无碍，断而复联。江州司马香山居士亦于枫叶荻花之夜，送客九江，忽闻琵琶。白氏感叹长安优伶沦落之身世，遂为之翻作《琵琶引》：“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是夜于梅亭听君琴音，蔼然醉心。嗟乎！予非知音者也，然闻之有得于弦外者，与山相映发，而巍巍影现；与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亭榭之中，宛在深山邃谷，老木寒岩，流泉汩汩，始有遗世独立之思矣！

　　夫古之善琴者，见称于春秋之后，杂见于诸家之书。宋朱长文考操弄沿起，制度损益，著述《琴史》。予昔读之，辄觉朱氏采摭详博，文词雅赡，视所作《墨池编》以人品评书品，更为胜之。乐圃邃于琴道，精于书艺。故琴与书与画，其理实同一耳！琴之为声，一曰雅；一曰逸；一曰洁；一曰圆；一曰清；一曰润。雅者，若《兰亭序》，虽为唐之摹本，远非右军之旧，然其从容不迫，顾盼风流之一段生气，似修竹远沸，清流触石，雅韵之致，自出其间。逸者，若云林《幽涧寒松图》，得安闲自如之景象，潇洒不群之天趣，逸笔草草，自成丘壑。洁者，若董其昌《枯树赋》，瘦劲流动，轻描淡写，形神并洁。圆者，若献之《中秋帖》，跌宕翻转，连绵自如，天然之妙，神哉圆乎！清者，若张远《潇湘八景图》，一舟江雪，逸兴遄飞，让人心清，殆不知今夕何夕。润者，若米芾《珊瑚帖》，圆润蕴藉，书中自有高格荡漾；又若子久《富春山居图》，淡雅苍润，令予幽情远思，如睹异景。琴之品格亦可作如是观耳！

　　明徐上瀛《溪山琴况》：“独琴为之器，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清泉白石，皓月疏风，翛翛自得，使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白露之夜，与君小聚，独坐静对。君又操《梅花三弄》。山居深静，清风入弦，一弹一按，其声铮铮；一转一折，琴音消匿。唯觉人影在地，仰见明月；平视前山，数峰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