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家园■王焕波
一
台湾昱品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总经理洪自安先生要为我在台湾“国父纪念馆”开个人画展。听到这个消息,欣喜之余,又不免感到诚惶诚恐!我不知道这些笔墨走进这样的殿堂是否有足够的分量。这次展览包括了我十几年来的作品,带有回顾展的性质,这更加让我极度不安。多少年来,我只顾匆匆地向前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忙忙碌碌急切地向前,甚至没有机会停下来欣赏一下路边风景,也没有在路边的“亭子”歇歇脚打个盹儿。我记得大文人李渔在家乡渐江兰溪建有一座亭子,名叫“且停亭”,意指“暂且停一停休息一下”。亭柱上有李渔的一副对联——“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这次大规模的回顾展,使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总结一下,让心情放松。数十年来,匆忙赶路,心无旁骛,路边其实有很多“亭子”,我却熟视无睹。借此机会且停下来,打量一下过去的作品,怀念一下逝去的时光,抓住与内心对话的机会,也许生命会更鲜活起来,然后步履轻盈地赶路。
二
有人说,人一旦有了浓烈的怀旧情绪,便说明你已经老了。2012年5月13日,省委宣传部在济南举行“齐鲁颂·山东山水画晋京展”总结表彰大会,晚宴上我给大学时代的山水画老师,现任山东美术家协会主席,山东艺术学院院长张志民先生敬酒。张老师对我说:“哎哟,焕波已变成中年人了,再不是我眼中的那个充满激情,才华横溢的青年人了。”我听后颇有感触地说:“张老师,我已经50岁了!”心中有一种说不明的情绪。30年的奋力苦斗,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行,身后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痕迹,也许对旧日的怀念是为了向年轻的时光致敬,因为我没有虚度!
三
摊开稿纸要写这篇自序,在灯下打量过去的年华,眼角已经爬上了皱纹。当我小心地用笔墨去触摸大地时,发现自己的身上还残留着几分少年的英气,30年的烟尘取走了我的轻松与自在,但仍然余留着告别天真岁月的伤感。感谢大脑,它有忘却,也有记忆,忘记了生活的艰辛和不快,留在脑海里的却是温馨的乡情和不尽的童趣。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的延长反而越来越清晰,像发生在眼前,触手可摸。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尽管物质和文化极度贫乏,可内心却总是愉悦的。没有柏油马路,却有草丛里秋虫的欢唱;没有电灯、电话,却有满天的星斗、如水的月光和老人们关于星星的故事。放学之后,漫山遍野地疯跑至天黑,望着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在周围黝黑的大山环抱下,小小的山村悠然自得,甚至还有些浪漫。觉得肚子饿了,飞奔回家,虽然吃的什么全都忘了,但留下的却是最有趣的记忆。
70年代,村里突然来了几个城里青年,听说是知识青年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于一个六七十户的山村来说,来了城里人,自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刚开始时被安排到各家各户吃饭,那时我最盼望是轮到我们家,因为我可以跟着沾光吃点好东西。我听到这些城里的哥哥姐姐在谈论:这里真是乏味极了,晚上漆黑漆黑的。天哪,乏味是什么?晚上不漆黑的还能怎样?这里有庄稼、草木、树林、小河,更有高高树上精致的鸟巢,这样一个在我看来妙迹处处的地方,怎么会是乏味呢?
村南不远处有一个飞机场,飞机不起飞时,可以光着脚丫在机场跑道飞跑,脚踩在光滑整洁的水泥路上自是舒服许多。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被告知,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到处都是这样平滑的道路,这个地方叫城市。从此我知道了一个不乏味的地方。刚长大成人,恰逢国家恢复高考,为了能到我所向往的却从来不曾见过的地方,我拼命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告别了乡村,走向了钢筋水泥包裹着的空间。在这里可以享受空调带来的凉爽如怡,但树影在窗上婆娑的情景却再也看不见了。中秋之夜,灯火辉煌的广场上,如何能感受到月光水银般洒向大地?不惑之年的我知道我不愿意再回到那泥泞的山路上,我知道那时的生活太艰苦。但我为什么会怀念那种情景?这种怀念使我更虚伪还是更真实?数十年的艰苦奋斗,身心疲惫,我是想将心灵托付给山川河流、树木房舍,渴望平实而悠长的山野村落洗涤身心的疲惫,几十年跌跌打打、奋力苦斗,时至今日,心中涌出的向往竟是曾经急于摆脱的土地的芬芳、自然的单纯、乡音的憨厚。
四
每一个有些经历的人都有过曾经执着的追求,也因此在生命的轨迹中留下一段记忆,无论成功,无论失败。当红尘落尽,最初的勇气不再强旺,充溢心底的却是曾执意背逆的那一分对于故乡或是梦中故乡的向往。每每下班回家,汽车里响着不知名的音乐,轻轻踩着油门,西下的夕阳告诉我,又一天过去了。我想起了流逝的岁月,会勾起一丝丝酸疼,我是到了一个不乏味的地方还是到了一个更加乏味的地方呢?城市是一个肆意修饰过的土地,打点行装,收拾画具,禁不住急切地去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
扑进让人亲切、心头灼热的自然故地,辽阔的原野,耸立的山峰,树林中的房舍,这表面沉默的故土,质朴之中有质美,无声之中有大音。坐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郊野草地上,打开画夹,在树边的小桥上,我精心地描绘着一个个草垛,一棵棵小树。水墨在宣纸上浸化,微风夹着草香拂面而来,我又回想起了童年,有那时的故事,更有那时愉悦的心情。尽管头发已经蓬乱,衣衫也有了破洞,可我自己已将内心烫熨得工整洁美。
五
我一路画下来,随着画稿越积越多,皱纹也爬到了脸上,甚至两鬓还有了些许白发。少年时写作文常有“年近半百的农民伯伯”之语,“年近半百”在我脑子里永远那么遥远,我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词同我有什么关系!每每念及心里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在我已没有了书生那样的忏悔。多少年过去了,回头再看一看旧时的景物,会发现时间过去了很多,但我们的故土依然年轻,山林尤在,绝壁高耸,绿色与裸土并存,枯树与长藤纠扯,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无数的生命在孕育、在成长。自然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永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物和生灵。走进自然,融入故地,我将会渐渐靠近一个巨大的身影……走笔至此,我心里充满了爱与感激,尽管一笔一笔地旷日持久地倾诉耗尽了青春年华,但是我却得到了最需要的东西,特别是心灵的安慰。
六
在遥远的青年时代,带着年轻人的莽撞,我单身孤旅闯进了北京。在中央美院门前,痴痴地望着毛泽东题写的校牌发呆,四周高楼窗户里射出的灯火,在我眼里神秘而陌生。盛夏的北京热浪滚滚,王府井大街上灯火通明,都市人用他们独特的高傲的脚步走在这条闻名的大街上。我拍拍身上的书包,那里装着我风餐露宿的几十张写生,鼓起勇气敲响了贾又福老师的家门……20年后的我成为贾又福工作室访问学者,在贾老师及工作室导师的指导下,临摹、写生、创作,用澄澈的心灵映照丰富多彩的自然母亲,并为之付出自己全部的情怀,用自己真诚的心灵同她对话……我自知才疏学浅而不敢有丝毫懈怠,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的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偏执一隅而能得天独厚者绝非懒汉所能梦得”(《贾又福谈话语录》)。每翻开一张新的宣纸,我只当是翻开生活的一页,不敢游戏人生,只能让笔尖在纸上沉重地爬行,洁白的宣纸上出现了我熟悉的形象,这不是猎奇,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不是无病呻吟的浅唱,而是我的真爱。它是那样深深地占据着我的心灵,它让我真切地看到了自己,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面对未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停地画下去。
每当太阳升起,阳光透过窗幔照进画室,我会由衷地感谢生活,因为我在画画。
最后感谢洪自安先生,自从1999年我们认识以来,我得到了洪先生的大力支持,这是我继续坚持走到今天,艺术一步一步走向成熟的重要因素之一。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师长和朋友们!
2012年5月于北京季景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