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墉先生的一天
□韩帮文(广东 广州)
那边餐桌上的饭香还没有全散去,这边的郁郁茶香就已经袅袅升起了。
林墉先生是潮州人,嗜茶是自然的道理。用他的话说便是,“我的一切都来自潮州”。当然,这也包括他为艺作文的禀赋。
他穿着灰白的麻布衣服,短寸的头发根根竖起,笑容蔼蔼,和来拜访的每一个人殷殷握手,招呼大家坐下。白色的瓷盘上放着白色的茶碗,一只老壶搁在中间,林先生撕开茶包、浇水、洗碗、倒茶,举手之间都是老练,都是随意,都是散淡,像极了他作画的状态——“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但最终看画面,又不减法度。
大病之后,林墉告别了许多事情。现在,他很少参与画坛诸事,尽管画坛似乎更显得热闹了;他很少办展览、出画集,尽管艺术传播似乎显得更纷扰了。他自己说,他想做的只是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或者画画。
每天早上起床后,林先生吃过简单的早餐,就让司机带着去白云山散步,一去便是整个上午。在他眼里,城里太污浊,只有白云山上才透着清净。从山上回到家里,吃过午餐之后,他会呼呼睡个好觉,直到下午5时左右。过了晚饭,林墉一天里最逍遥的时光到来了。他可以和来访的三五友人喝茶漫谈,无所顾忌,无甚侧重。他说:“我的话可以在任何场合讲,可以对任何人讲,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但有些人就不是这样了,换个位置就不愿意说一些事了。我的优点,或者说能让自己感到那么一丝骄傲的一点是,敢于讲别人不敢讲、且和自己没关系的话。我够胆说。当然,我的缺点也是这个。”他也不禁调侃,自己的缺点也是这个“够胆说”。早在他广州美院读书的时候,他就因为爱说、能说惹上一档子事。
一帮同学正在讲画画的事情,讨论的氛围还比较正常。突然,一个班级的头目插上一句话:“毛主席说的呢?”对于这样一句急转弯式的表达,林墉马上就来一句:“毛主席不会画画。”结果,同学就将这句话传来传去,删繁就简,就剩下了一句话“林墉说毛主席不会画画”,而不再提前后语境。
广东省委有一次派出工作组进驻广州美院,每个班都要开展“小整风”。在林墉这个班上,一个同学突然站出来,对着大家狠狠地说:“我揭发林墉,他是反动的,他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他看不起毛主席,说毛主席不会画画。”这个男生眼里射出的全是仇恨。林墉嘴巴张着,顿时哑然,钢笔尖失控地戳进了手指。面对会场的死寂,他和盘托出当天交谈的前前后后,但没有一个人关心事情的真相。
后来,林墉虽没有因此而遭受退学,但被学校盯上,说其“思想复杂”。一次整风过后,全校师生下乡,参加“四清运动”。林墉去了两个月,后被领导告知:“你太危险了,还是留在广州吧。”受领导的特殊“优待”,林墉就回到了广州,在敦和农场劳动。
“当时,我21岁。50多年过去了,目前还没有人对这件事说清楚。但似乎也没任何必要说清楚。因为,岁月已成风。”林墉笑呵呵地端起了一杯茶,轻快地咽了下去。
林先生谈话的时候,惊语频现,但不是“故作”;警句迭出,但非刻意。他的话,可以惹来哄堂大笑,也可以让某个人会心一笑。而放在心里,则是沉甸甸的。因为,这是经漫漫时光淘洗过的、由一颗赤子之心过滤出的。
深夜11时之后,访客一般会散尽,林先生才开始一天的创作。有时,他会对着一张白纸坐到东方既白,不动一笔、不着一色。有时,他会奋笔挥墨,一段酣畅淋漓之后,在丑时乐哉乐哉大睡。
他极少看电视,不用手机和电脑,尽量隔绝纷扰。“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日子真的挺好,唯独剩下画画了,想画就画,不想画就睡觉。”林先生说,他太贪恋这样的时光了,一辈子反反复复地去开会,终于可以不开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