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散记
■张辉(云南 大理)
初到北京,同学之间尚未熟络,极少往来。尤其临近冬天,窗外杨树的一身绿装删繁就简,赤裸着胳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一个人在20平方米的出租房里做功课、发呆,日复一日,全无“野泉声入砚池中”的恬淡和惬意。浑身满是徒劳的疲惫、满是失眠的前兆。这时候,我会萌生“红泥小火炉,可饮一杯无?”的怀想。但就没有对饮的那个人,内心难免泛起一阵难以摆脱的虚无感。
这种情况下,特别期盼收到班长王静芳发来的上课通知短信。这意味着我又可以和同学们相聚国家画院教室了。聆听老师何加林的精彩授课,观看老师亲自示范作画,这才是令我心跳的愿景。老师作示范神情轻松自如,手中毛笔跌宕纸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俨然笑傲江湖的气概。勾勾染染、浓浓淡淡,随手就是一帧洒脱的经典。实乃高人!有人评说,老师华丽的外表掩饰了其内心的精彩。我们却常常被老师内心精彩的折射所倾倒。
我们的画常让老师一眼挑出破绽,三言两语拨开云雾。上次老师评画,讲到整体永远比局部细节重要。“比如这里刻画得丝丝入扣,感觉差不多了,就要一个转身,扬长而去,不可死抠。”老师指着一个同学的画说,“就像下围棋,要懂腾挪,不可纠缠。”就想起十多年前,我给一份报纸写过一篇《我的快乐围棋》的短文。文中有这样的句子:“围棋讲究大局观。有的人即便整盘棋手筋连连,感觉处处占得便宜,终局时猛然发觉还是输了。这正如生活中的小聪明,处处斤斤计较,得点小便宜便欢喜成一片,殊不知到头来却得不偿失,输得更多。”作画亦如是,每个局部都抠得死死的,以自己的刻画能力强沾沾自喜,却已经犯了谨毛失貌的大忌。在老师的点醒下,突然明白世事一理,不虚也。中国画竟与围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黑与白、局部与整体、定式与变化、布局与收官……难怪古人有“画如布奕”之论。
就在我认为壬辰的这个中秋节注定将在远离故乡千里之外的京城一个人度过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兄弟,明天到我家里过中秋吧,把在京的同学都约上,大家聚一聚。”电话那头传来田萌热情、真诚的声音。给我尚未供暖的房间里增添了丝丝暖意。还是那个电话,在去贵州仁怀写生的前夕响起:“兄弟,这次是何老师第一次带咱们班同学写生,机会难得,你一定要去啊!”依然是那个电话,让我满身泡沫站在浴室听了10分钟絮叨,挂了,再打来补充一句:“兄弟,何老师对咱们这么好,咱们要感恩,好好学,不辜负老师的期望。”电话那头酩酊大醉的气味,却是在情在理的话语。
三个电话,三声兄弟,传达了关爱、友好和感恩之心。微信上有人说,要珍惜酒醉后给你打电话的人,田萌这个热情、爽朗的山东汉子,必然是我所珍惜的兄长。
湘西之行,我与静芳同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各自忙着画画,沉浸在写生的愉悦中。两个沉默寡言人,言语交流不多。久了,静芳感慨: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共处一室不容易,缘分哪。一天凌晨,我突然被一层莫名的寂静惊醒。有点虚拟又有点陌生,竟使我起了身在何方之感。我睁眼,瞥见一盏微光里,静芳枯坐的身影。我唤他,他转过身,“不好意思吵醒你。”随即递过一沓厚厚的毛笔书写的稿纸。“这么多,才写的?”我问。“是啊,写给天堂里的姐姐,今天是她的忌日。”我看见他的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影。静芳和他的姐姐情同手足,一次意外姐姐离开人世,13年了静芳一直不能释怀。“我从来没有觉得姐姐永远离开了我,好像只是在各自的世界里活着、努力着。”这时候我听到窗外飘起了细雨。我们三言两语地聊着,又惺惺惜惺惺地沉默着。我心里难过得很,陪他坐到天亮。那一夜我无意触摸到静芳大大咧咧后面那一颗善良、重情重义的心,明白了他那略带忧郁的目光后面的永远的痛。
更多的当然是开心时光。老朱耳背,得提高分贝方能与他勉强交流。一次,何老师点评其习作,突发童心,故意讲着哑语比划半晌。末了,凑近老朱耳边大声道:“听明白了吗?”老朱若有所思频频点头:“讲得高级,高级!”惹来满堂哄笑。师生其乐也融融。
一年时光不知不觉流逝,许多人和事,毫无征兆地闯入我们的生活,犹如在人生的旅途偶然相遇,并肩前行,共同见证一段风景,悠忽到站,一声珍重,各奔东西。不知何时何地,才会相逢话旧。
而此刻已是深夜,撂下画笔,意犹未尽,与明耀一起欣赏建军挥毫作书。三人天南地北地聊着,更多的是关于山水与书法。房间里流淌着《芭蕉语》的旋律。壬辰年的一些镜头如蒙太奇一般没有刻意没有逻辑地在我脑中翻动:玉国和他的特立独行,张蓉和她的朦胧幽思,周祥和他的远见执着,潘毅和他的沉稳大气,铁雷和他的直白率真,小魏和她的善良随和……我庆幸自己消受了这样淡雅而诚挚的友情,他们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十足穿山过林后马蹄上留着的一丝芬芳,预卜的是结满花蕾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