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王贵忱先生
■韩帮文(广东 广州)
眼下文化界连通古今、横贯硕儒的通学之士已非常少见了。他们用超绝才学与迥异性情结成了一个广阔的网,稍稍一动,便牵动各学科的神经、各领域的俊彦。这样一等一的人物,在民国比比皆是,比如蔡元培、鲁迅、黄宾虹,我们惯以“先生”称之。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加上各类迫害式运动时起,门阀学风盛行,这样的人物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当今这个时代的,则是数不尽的专家与教授。
在岭南,就有这么一位硕果仅存的通学之士。他是王贵忱,收藏家、文献学家、书法家、金石学家、古钱币学家、文艺评论家……假如严格按照当前的专业划分,王老可以有一连串的显赫“身份”。但我不想这样,我只愿称他为“先生”。
在广州闹市的那个高在30楼之上、面积不大、称作“可居室”的书房里,王先生安安静静地端坐着。透过前面那扇120度拐弯的大窗户,可以一览蜿蜒如带的珠江、暑气腾腾裹挟着的居民楼与高架桥、翠绿掩映中的街巷与芸芸众生……他稍稍眯缝着眼,无言地注视着窗外的世界。
先生的面上时常不动声色,因为内心是恬静的,是纵浪大化之后的安详。他今年八十有八,跌宕困厄也好,风云际会也罢,在他眼里都已是过去。他的会客室里挂着叶选平先生题写的匾额,“乐以忘忧”这端端正正的四个字。《论语》中说“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对先生来说也可谓实至名归。
早闻先生盛名,知道先生在文化各领域颇有创建,幸借媒体记者这个平台在4年前认识先生。第一次拜访先生是在一个夜晚,身子还算硬朗,能独自走路,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之后,首先便一一询问来访者是哪里人。
“我是山东人。”
“山东地方好,文脉浓郁、民风淳朴。来广州几年了?都还适应吧?”
我知道老先生根在辽宁铁岭,幼年失怙,早就从戎革命;也知道他随部队南下进入广东,便爱上这片南国的热土,广东人也视他为岭南之士、广州名片,但在他的心底,故土情结还是非常深重,所以才会在意他人的籍贯,才会首先向访客问及故乡在何方。
王先生的的确确将毕生精力与才学奉献给了岭南。他早年在粤东执掌银行,后又在省图书馆、博物馆从事管理与研究工作;他在这里结交了容庚、商承祚、黎雄才、赖少其等大家,又在这里开枝散叶,化育了诸多才俊;他热心梳理屈大均文献,耗费心血整理广州地方志;他将自己最重要的收藏多次捐给广东与广州,而觉得“给孩子不一定是好事”。仅就广州图书馆而言,他坦言“把家底都给了他们”,其中张之洞90余件真迹,罗振玉100多件真迹……
“我是吃广东饭长大的,我自然要把我的热情留在这里。”老先生虽是北人北相北语,在题款中也多落“铁岭王贵忱”之名,但骨子里随遇而安的性情,又让他能在遥远的南方过得优游不迫。而我仍想知道的是,在他功成名就之后,故乡的白云黑土到底怎样映照着他内心的绿树茵茵、珠水潺潺。
一个月之后和同事再去王老家里,聊了几句之后同样是向新访客问及老家在哪里。他关心他人的故土,其实是内心念着自己的家园。我也问了老先生几句,但可惜让他的神色有所黯然。
“您来南方后,回家乡的次数多吗?最近几年回去过没有?”
“回去得少,现在更不可能回去了。但我想那里啊。”
老先生说得很慢、很短,话里带着沉思。
不忍再去聊“故乡”这个话题,我便开始向老先生采访他的收藏故事。这一下子激起了他的兴致。“我只是爱玩,我那些玩意不算什么的。当年容庚先生在谈自己学问的时候,说‘都是小把戏’,对我触动很大。我收藏东西关键在研究,争取给社会做一点文化积累。”他用简单的两句话就将60多年的文博经历轻松归纳了,但在他云淡风轻的描述里,蕴含着收藏与学问的大道。
访谈最后,老先生问了我们一个顿时让我们汗流浃背的问题,至今仍是鞭策。
“你们藏书几何啊?”两个毛头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做声回答。
“你们要多藏书、多看书,这是在报馆工作基本的道理。”两人仍是低着头。
后来紧跟着再去了两次,再听了两次课。但限于笔拙,仍未有足够信心写出一篇让先生足够满意的文字。
老先生对书、对文字非常苛求。他爱书如命,藏书、拿书、读书都很有规矩。一般的好书他都会买两三本,一本藏、一本看。他阅时不折页,不涂画,也看不得别人对书的轻慢与随便,哪怕不经意折了一下,也让他心疼不已。所以,他的书柜里好书数不胜数,却见不到一本破破烂烂、一册歪歪扭扭。至于文字,他更是苛求。他挚爱忘年交知堂老人的文字,深比他哥哥鲁迅先生的还要高明一些。
当然,依我现在之笔力,自然不逮那一代人文字的蕴藉与雅致。所以,始终没有动笔去写一写王贵忱先生,生怕脏了先生对文字的净好,破了先生心中的风范。近日再次收到先生赠送的新书,古钱币的学问我尚不能进入其堂奥,但倒让我想起和先生的多次接触与谈话,随便拉杂记录而已。
而先生的丰厚人生、宽广交谊与渊博学问又岂是一篇拙文所能打发的?且听,且记,且请老先生有所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