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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7版:深读

谈“奇正”

■徐建融

  2005年8月27日《美术报》刊出潘天寿先生1968年致学生苏东天的一封信,其中谈到:“我的画,虽搞了五十多年,对于规矩法则方面的工夫,下得太少,仅凭得一些小天分,乱涂乱抹,未从刻实的基础入手,故搞到今天,没有搞好,是我毕生的缺点,故我的入手法,由于学习途径所限,是从外而内的。实在只在表面上搞些学习工作,没有进一步的深入。是一个票友的戏剧工作者,而非科班出身。你的情况也与我有些相似。这也不要紧,也可以走出与人不同的路来。”

  撇开潘先生的自谦不论,实际上他谈到了中国画有两个不同的传统,即作为票友(利家)的文人画和作为行家的画家画。前者轻于“规矩法则”而偏重“天分”,是“由外(画外功夫)向内的”,是一条“与人不同的路”;后者注重“刻实的基础(画之本法)”,是一条适合于大多数画家的“正宗大道”(张大千语)。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潘先生又把这两条传统的道路分别为奇和平:“画事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然以奇取胜,须先有奇异之秉赋、奇异之怀抱、奇异之学养、奇异之环境,然后能启发其奇异而成其奇异。如张璪、王墨、牧谿僧、青藤道士、八大山人是也,世岂易得哉?”“以奇取胜者,往往天资强于功力,以其着意于奇,每忽于规矩法则,故易。以平取胜者,往往天资并齐于功力,不着意于奇(必严守于规矩法则),故难。然而奇中能见其不奇,平中能见其不平,则大家矣。”

  这两段画论结合致苏东天的信札,可知他所讲的“规矩法则”、“刻实的基础”、“科班”的训练、“功力”等等,都是指“术业有专攻”、绘画之所以作为造型艺术的“画之本法”而言。而“天分”、“从外到内”、“与人不同”、“奇异之禀赋、怀抱、学养、环境”、“天资”等等,则是指“功夫在画外”,绘画变而为诗、书、画、印、“三绝”、“四全”综合艺术的“画外功夫”而言。一个画家,要想具备坚实的“画之本法”,当然很艰难,而不具备坚实的“画之本法”,当然很容易。所以说“画事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就像要想考上大学,通过普招的方式,考出录取分数线之上的成绩,当然很艰难,而通过特招的方式考个不及格的成绩,当然很容易。但这仅仅是指入门而言,如果就真正取得成绩而言,要想具备“奇异之禀赋、怀抱、学养、环境”、“天资”的“画外功夫”,则相比于“以平取胜”的掌握“画之本法”,实在更难,所以又说真正能“以奇取胜”者,“世岂易得哉?”就像相比于普招生的成才,同样以高考不及格的成绩而被大学特招录取的考生,只有真正具备了特长的怪才才能有所成就。

  以奇取胜而开宗立派的大师,由于走的是“与人不同的路”,更强调个性的特立独行,所以相对而言就难以为后人所仿效,没有大师奇异的“画外功夫”,亦步亦趋地追随他个性的画法本身,难免导致龙种生成跳蚤。如傅抱石评“(吴昌硕的画风)风漫画坛,中国画荒谬绝伦”,吴湖帆评“后学者风靡从之(石涛),坠入魔道,不可问矣”, 陆俨少评“学石涛者往往好处学不到,反而中了他的病”,包括沈周学倪元林,总是学不好。可见,个性越强、越鲜明的大师,越不适合大家来学他。一定要学,则必须“师心不蹈迹”,如谢稚柳评石涛“他的精神比他的作品是更值得学习的”,而潘天寿学吴昌硕,包括学徐渭,学八大山人,也正是注重于学他们个性的精神而不是他们个性的作品和画法,所以走出与吴、徐、朱不同的个性之路来。

  以平取胜而开宗立派的大师,由于走的是“正宗大道”的“常途”(韩愈语),更强调共性的“大道为公”,所以相对而言就适合于后人的仿效,如唐人都学吴道子,北宋院派花鸟都学黄筌,北宋山水都学李成,无不各有成就,造成了全面的辉煌。

  个性奇异的风格不适合大家都去学, 画风平正的风格适合大家都去学,不仅画如此,诗文亦然。如文章宜学孟子、司马迁,不宜学庄子、离骚,诗宜学杜甫,不宜学李白等等,这个道理,东汉的马援在《诫兄子严敦书》中说得很清楚:“龙伯高敦厚周慎,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两位都是圣贤式的人中龙凤,为什么一个可以作为别人学习的榜样,而另一位不适合作为别人学习的榜样呢?这就是一正一奇的缘故。“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但问题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往往好奇厌平,畏难取易,所以大多喜欢学奇异的大师,而不愿意学平正的大师。何况如苏轼所言,平正的画派,不过众工之能,档次不高,而且画得好不好,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无法欺世盗名;奇异的画派,才是高人逸才的本领,档次高雅,而且画得好不好, 晓画者有不知,可以欺世盗名。

  但同样注重共性而适合后人学习的平正画派,又有两种。一种后人学之,可以各有成就,但很难超过被学的大师之水平。如李成、黄筌,后人学之,可以取得很高的成就, 燕文贵、 郭熙、王诜、朱锐、黄居寀、赵佶、李迪,但大师本人的水平难以被超越。一种后人学之,不仅可以各有成就,而且可以超越被学的大家之水平。如新中国时期所开创的“笔墨加素描”的新人物画派,17年间创造了不少“红色经典”,而这些作品,如果让今天美院国画系本科三年级的学生临摹之,艺术的水平往往可能超过原作。

  这就说明,开宗立派,当然是创新,但难度的高低是不一样的。撇开奇异而个性强烈的不论,平正而共性中和的画派,难度越高,境界越高,后人学之,虽不能超过开宗立派者的艺术水平,但得益更多。难度越低,境界越平,后人学之,虽可以超过开宗立派的艺术水平,但得益不多。这一现象,也是给志在开宗立派的画家提了一个醒。创新是容易的,个性的表现也是容易的,但你创的新必须有高难度、高境界,才能为绘画史增光添彩。


美术报 深读 00027 谈“奇正” 2015-06-27 3917388 2 2015年06月27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