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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世敬诚 文章老成

朱颖人先生85周岁访谈

  阅世敬诚 文章老成

  朱颖人先生85周岁访谈

  ■钱晓鸣

  值此2015年8月20日——9月3日,“玉树临江——朱颖人花鸟画作品展”在上海中华艺术宫举办之际,朱颖人先生就自己最新的创作思考,做了畅谈。

  钱晓鸣:朱老师,您好!都讲中国画是越来越难的艺术,越画越难,你也讲过类似的话。距上次中国美术馆“大道纯粹——朱颖人花鸟画作品展”到现在又过了将近十年,特别是现在进入80岁以后,很多有思考的画家,实际上都在改变。或者是讲晚年的变法也好,或者讲新的探索也好,近十年, 你对中国画创作有什么新的想法?

  朱颖人:对我来讲,变法也没有,创新也没有,我只是一步一步在向前研究。绘画技术是带有艺术技巧性的,要研究这个技巧究竟是怎么样的。比如说跑100米、200米,关键在两条腿,具体的细节,包括起跑、冲刺,这个都要细心地研究,光是两条腿用力还不行。对我来讲,光是用毛笔在纸上画来画去,恐怕还不行。

  中国绘画已经有几千年使用毛笔的历史了,奥妙究竟在什么地方,要把这个奥妙深入下去研究。深入下去研究,每个人有不同的体会,不同的体会实质上是风格问题,你走你的风格,我走我的风格,他走他的风格。这个风格的变化有高有低,有深有浅。

  比如我考虑的,既然是种技巧,技巧在什么地方,书画同源已经讲了很久了,书法上的一些技巧究竟是什么?怎么样可以引入到绘画上来。从书法来讲,无非是圆笔、方笔两种基本笔法。派生出来的方中带圆、圆中带方,这就有无穷尽的区别。

  其实,圆笔也好,方笔也好,关键在于一个度,要掌握一个度。超过了不行,不超过也不行,难就难在这里。懂得一些方笔跟圆笔的区别,掌握了方笔、圆笔的特点,还要掌握一个度,你不能一笔下去尽是圆笔笔法,太过了就感觉到不好。我感觉,应用方笔的道理在画,这里面点、按、顿、锉、转折,就是要掌握一个度,这个东西很难。

  我现在逐渐逐渐认识到自己在这方面,一步一步在走,原来也不是认识很清楚,现在逐渐逐渐有点体会了。

  体会在什么地方呢?实质上是用笔,是这个笔动来动去,再是肌肉,身体上肌肉的掌握。不光是一支笔的动,而在于肌肉指挥的力量,轻、重、快、慢。我自己也是这样,原来只是画,画来画去,感觉画出来就行了,其实,这就是对技巧的不理解,其实来回画来画去,画可以画出个形象来,这个形象也不难看,但比较简单,缺乏一种含义。

  我现在尽量在训练我的肌肉,作画的时候还要注意到用力的多少,速度的快慢,笔上的干湿,所表达的形象内在的一些含义。

  钱晓鸣:您新画的那几张大画,感觉很厚朴,很干净。

  朱颖人:这次你建议我画熊猫,我注意到熊猫憨的方面,它也有灵动的方面,很机灵的,所以,我想尽量地画这些机灵的东西,是熊猫内在的一些东西。就是要把对象的精神实质表达出来,同时,用笔、用墨上还要符合传统规律。

  画的时候,注意用笔的转折,用笔的点跟搓,如果简单一笔画出去就会比较难看,不被一般人所欣赏。我感觉这就是艺术的奥妙之处,我在研究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创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心得。绘画的表现方式,还存在着个人爱好,所以评论就有千变万化。

  钱晓鸣:以您现在的心得,再来看当年吴茀之、潘天寿,甚至黄宾虹作画时的那些细节,对照一下,或者他们的画中,跟你现在感觉到的东西能不能接得上?就是说你原来没感觉到,现在倒过去把你感觉到的东西再求证于老先生们。我们先讲吴茀之先生,你现在感到的东西跟吴先生所用的方法有什么不一样?如您讲的方笔、圆笔,他们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么区分的?在画上怎么体现出来的?

  朱颖人:原理是一致的,但我具体的方法、力度可能不一样。我觉得还是在脑子上面、思维上面,吴先生机灵。我看他们从思考上面,但具体的精神上面有差别。

  潘先生是方笔中间带圆笔,吴先生是圆笔中间带方笔。

  钱晓鸣:这个是您以前就知道的,还是现在才看见的?

  朱颖人:我逐渐逐渐认识到的,刚开始只看到他们画,吴先生速度快,潘先生比吴先生速度慢。吴先生曾经告诉我说,手拿着笔,有时候要稍微转动一下,这个转动是在需要的时候。

  钱晓鸣:这个动实际上就是方圆的变化。

  朱颖人:没有办法用一两句话讲清楚,可以意会,很难表达。吴先生的画,他画过去的这一笔,有他的特点,但是我要画成这样很难,没有3年、5年、10年、8年的功力不行。他随时可以停,随时可以走。比如像这片叶子,他不是光是这样一笔画过去,他中间又这样下去,这里也下去,他有几个变化在里面。比如从这里画出去了,跟这一笔又不一样。这种是中锋用笔,这里是带有一点侧的了。这是中锋,这地方有些中锋兼带侧锋,有些是侧锋,但很稳,这种都是中锋侧锋互用。吴先生是中锋多,方笔少,潘天寿先生方笔多,中锋少。

  钱晓鸣:方笔实际上就是侧锋?

  朱颖人:不是。

  潘先生这个字,你说它是方笔也好,说它是中锋也好,很难说。比如说这一笔,他是这样下去的,这样下来又这样折过来,这个一笔他用中锋又转折笔法,再钩起来。这个是按下去,又提起来接着他又按下去。

  钱晓鸣:里面变化很多。

  朱颖人:潘先生就是弄熟了。

  吴先生跟潘先生比,吴先生比潘先生用笔要快一些。

  没有具体的东西,没有自己亲身的经历,很难体会这些东西。笔墨笔墨,并不是表面的用笔、用墨就是笔墨了。我们不能简单理解这些东西,也很难体会田径运动员这么辛苦训练他两条腿,实质上在训练两条腿的过程中间还有很多动作辅助他向前走。这些东西一般人不会觉察到,也不会去注意。

  这里有好多艺术风格的差别在里面,如强调中锋运笔,会对方笔的转折有点不满意;强调方笔的转折,就会对中锋用笔也不满意的。实践中两个对立都可以成立,但是他们的风格各有特点。金冬心全用方笔,他的隶书笔法很突出,但也是成立的。颜鲁公的书法绝大部分都是圆笔中锋,他也成立,两个风格完全不一样。虚谷的画是方笔,也有讲是扁笔,方笔、扁笔是一字之差。黄宾虹的画是笔笔中锋。所以,绘画风格的形成和变化,其中的差别也包含着画家对笔墨的要求有所不同。

  钱晓鸣:中国画是讲境界、格调的,画到现在,技法体会深了,您对这种境界的表达有什么不同吗?

  朱颖人:境界的表达跟风格有关系,跟自己的一种追求向往有关系。我小时候受到蔡卓群先生教导,蔡先生和陆抑非先生是师兄弟,都是虞山画派陈摩老人的弟子,原来两个人画的风格差不多的。陆抑非先生早离开老家到苏州、上海,他吸收了外面的一些东西,舅姥让陆抑非先生帮忙修补旧书画,从中理解表现的技巧,逐步形成了他的风格。

  我后来跟吴茀之先生学习,对他的作品风格和画法的学习研究,让我大开眼界。有一次,我画了一张芙蓉画,想请陆抑非先生给我画上题个词。陆抑非先生看后,提笔写道:“勾花点叶,至明代周服乡为最盛。此帧颖人同志以拙笔写之更胜雄厚。”他这样一题以后,使我感觉到技巧上面的变化在于用笔,用笔上面的变化在于脑子的思考。

  因为我用的笔法,带一点吴昌硕先生的意味,被陆抑非先生看出来了,他感觉到中锋用笔这样画比原来勾花点叶来得雄健。这时候我已经拜吴先生为老师了,我就体会到在用笔方法上的不同,是可以根据他的用笔风格的形成来变化的。

  钱晓鸣:你具体讲一讲,因为你有几张大画,你把大画的思考和创作介绍一下。

  朱颖人:比如我目前画的最大一张画“万里银雪 乐寿无极”(149mm×558mm),大画我画得不多。这一张是因为我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感觉到很幽静,我想要画它。创作时,我设想是横的,往两方面展开。我笔底下画的趣味,是吸收吴茀之先生的笔墨趣味。大块的白色颜色与纸张的微黄作对比,画面上竹子后面的颜色也画得稍微深一些,好在画面上起一个对比作用。

  钱晓鸣:十年后再来看这幅画,哪些地方您觉得达到了目的,哪些地方还有些新的考虑?

  朱颖人:我觉得色彩上面有我自己的想法,但用笔上面撒得比较淡一些。这个可能与我用的纸也有关系,纸比较粗糙。

  “十里银杏”“银杏秋色”“秋风起兮”等尺幅较大的银杏题材的画,那是因为我经常在山区、郊外走,多次观察,觉得黄颜色人家也不大画,银杏叶很漂亮。画的时候,我着重表现这种黄颜色的美,带有一种歌颂的心情。秋天丰收时节,就是带有黄红色的色彩。我把老百姓畅游于自然的金黄色彩之中、丰收在望的意思联系起来了,有种愉悦的印象。我画了这张,加上八哥一类的鸟。

  还有一张“松鼠图”,对一种自然景象高深的印象来说可以满足,有两只松鼠。我感觉这些画在我的用笔、用墨上面还缺乏足够的功力,还没有表达出我追求的东西。这个东西跟我用笔、用墨的锻炼有关,还没有达到吴先生、潘先生掌握对象的熟练的程度。

  吴先生画的鸟,画的麻雀,很简单,很灵动,姿态也各种各样。我觉得对灵动的表达很微妙,在自己的追求中间还做得不够。又灵动,又扎实,实在很难。

  钱晓鸣:现在画的这幅白玉兰“洁白无瑕”,有什么感觉?

  朱颖人:这种是赶任务。

  钱晓鸣:赶任务?觉得这个任务赶得还满意吗?

  朱颖人:我满意的东西没有几张。常常感觉展览还是不要开,看着看着总感觉到不理想。

  钱晓鸣:您觉得这几张大画跟小画有什么区别呢?

  朱颖人:小画好。

  钱晓鸣:为什么呢?

  朱颖人:驾驭小画的能力比大画好一些。

  钱晓鸣:社会公众的反映、专家的反映都觉得你的大画很好。因为现在画小画的人多,画大画画的那么精、又有功底的反而少。而且我个人也觉得,您画大画实际上不像您说的这么没有余地,我觉得你大画余地还是很大。

  朱颖人:大画只是应付的。因为大画不可能一张一张画,画坏了再画,我画了一张,顶多再画第二张,都是赶任务的。我小画可以连着画好几张,中间挑一张。

  钱晓鸣:您画大画经验也丰富了,比如说银杏题材就画了好几张。

  朱颖人:我感觉没有什么。你看我画的小画“玉兰花”,这个好啊,大画“洁白无瑕”上面没有这样的。

  钱晓鸣:为什么呢?因为你小画的效果已经出来了,你把这个效果移到大画上不行吗?

  朱颖人:不行。

  钱晓鸣:好像吴先生也没有像潘先生那种大画。

  朱颖人:没有。吴先生文化大革命中间,画的一张大画“尽有乌云遮不住,敢教日月换新天”,我看也不成功。

  那张画吴先生想表示“反修”,他让我看,问我:你看得出来吧,他没有讲主题是“反修”。我跟他讲,看不出来。他说,你讲的是真话,不是奉承他的话。这幅作品画一块石头、老鹰,潮水等。带有一些政治色彩的画,我觉得不理想。

  吴先生有好几张解放前画的,画得很好。解放后他也想应和时代,我觉得总体上还没有把他的心意表达出来。

  钱晓鸣:实际上反而误导他了。

  朱颖人:我感觉,解放以后的反映生活有正确的一面,也有偏颇的一面。像花卉、山水,要尊重写生规律去画,全部按照一个画家的意思去画,我觉得会有不足之处。

  钱晓鸣:近年来,多次展览会上,大家对您色墨关系,特别是色彩运用上多有好评,认为您在这方面有新的发展。您对色彩的理解和运用,特别是这一次画展,还有什么新的考虑?

  朱颖人:这个色彩和我画西洋画、画水彩画有关系,我过去画过好多水彩画,对色彩的辨别很敏感,很有帮助的。我调颜色,哪些颜色合起来深一点、淡一点、蓝一点、黄一点,我还是讲究的。因为我观察对象,跟一般旅游者的观察会有区别,我从西洋画的角度分析。我现在出去乘汽车我不睡觉的,我都要看,我在辨别,这个绿颜色怎么变成深,或者变蓝,或者变黄,这里面的变化有哪几种色彩构成的,如何运用到国画上面去。有人一概否定西洋画对中国画的功劳,我是不否定的,它对我有帮助的,对造型、色彩等都有帮助。

  钱晓鸣:我感觉到,你的作品中,特别是对秋天的树叶,同样一种颜色,比如说绿颜色,你会让它有冷暖变化,使得一种同样的颜色变得很丰富。一般国画家往往会一种单纯色涂到底。

  朱颖人:比如说花青色,放点黄它就比较绿;我再放一点紫色,绿的中间稍微暖一点,但色彩的感觉暗一些,我再要暗就加一点点墨。又比如说我后面用线,表示一些空间的东西,我就选用绿色,太绿了,我就加一点黄的,这样加下去使绿颜色转暖一些。控制这些东西的变黄、转暖、转冷的变化,我就是从画西洋画中间得来的。

  钱晓鸣:“万里银雪 乐寿无极”,常言道“用粉易俗气”,这个大面积、大幅度的用粉,您对撞粉怎么处理的?

  朱颖人:考虑到我要画白的,挑画的纸就要带有一些灰颜色的,浅黄灰颜色系。这个极浅黄灰系列既带有一些暖的意思,又能衬托白粉,所以我选择纸张的时候我就考虑到后面的效果。

  假设我没有考虑到这些效果就去画的话,可能效果也不一定很好。白粉跟藤条穿插在里面,再有几个红的绶带鸟,红色的绶带鸟我把它颜色画深一点,红的又是起到一种深色的感觉,不过它是红的,它跟白粉起一个对比,使白粉和鸟凸显出来。

  还有一个是主次的分明,这也是画西洋画对自己的影响。

  我在“文革”前画的大画有些主次上面不是很恰当的,后来逐渐逐渐才认识到这个的。

  钱晓鸣:您这个白色中间的变化怎么处理?因为大片白色在画面中央,按照普通的中国画很难处理。

  朱颖人:我有的画厚一些,有的薄一些。有的兼带一些其他的淡颜色调和变化。

  钱晓鸣:这个薄厚的变化怎么处理?是按照冷暖来处理,还是按照强弱来处理,还是按照深浅来处理?

  朱颖人:我按照要突出的厚一些的原则。有时候画的假如说太跳出去,我用淡的颜色让它隐下去。很淡很淡的,比水稍有一点颜色,实际上就是水。

  钱晓鸣:用淡颜色水来减弱,实际上就是用水来破了。

  朱颖人:不是破,是往后推,向下压。从画的前面一些还没有开放的花苞,我就用这种颜色,让它跟开放的花起一个对比作用。这也是一个主次上面的安排,它既跟纸张有一个比较,它跟开放的花白粉也起一个对比作用。在一寸寸画的上面,后面点的点子也有主次,起一个对比作用。

  钱晓鸣:银杏那种大块黄色是如何处理的?

  朱颖人:我画叶子不是简单一种黄颜色,有时候往里带点紫色,或者往里带些粉,我要把这里放冷一些,我就带一点点水分,挑一些比较亮一点的黄颜色。

  钱晓鸣:紫是相对显得暗一些?

  朱颖人:对。

  钱晓鸣:来保证它整体的效果?

  朱颖人:对。

  钱晓鸣:应该说您现在在色彩运用上,比前辈老先生多得多,可以这样讲吗?

  朱颖人:也不一定,老先生有时候调水分很微妙,有自己的特点。比如说要加一点胶水,就是把笔上面的色彩加到纸上的花朵上,他就是兼用胶水来点花苞,多少他掌握住,加在纸上后,花开的程度和韵味是不一样的。

  诸乐三讲,吴昌硕先生画画有时候调颜色,把多余的含在嘴里,再画,再到没有了,再从嘴巴里吐到笔上再画。

  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反正我也没有去试,我想一定有奥妙,我为了画下去,再用这个颜色,能够协调。让它混在一起了,化开了会好一些,这种可能都有关系。

  像吴山明画人物那样,吴山明是在嘴巴里弄湿再画。

  钱晓鸣:他是舔笔。

  朱颖人:舔笔就是用唾液的胶性来控制渗化的变化。

  钱晓鸣:如果要您对色彩做一总结,您会怎么讲?

  朱颖人:色彩是很难凭空来创造的,它只有在自然界中感觉,比如说,我早上看到西湖上面的薄薄的雾,带有什么色调。在湿的里面它有些蒙蒙胧胧的带有什么色调。而且这个色调里面,从近的到远的,这个色彩的变化很微妙的,也很难讲出来。所以,我觉得西洋画写生对这种色彩的感觉有好处。

  钱晓鸣:一些画家到了高龄就很少画画了,您今年已85周岁高龄,还依然坚持作画?

  朱颖人:我觉得画画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消遣的方式,我不去打麻将,不抽烟,不喝酒,只把画画作为消遣,我就感觉到好像自己的画,也可以给人带来一些视觉上的享受和乐趣。

  对我来讲,我是拿退休工资的,我退休工资已经够我生活了。所以,不一定要去抬高我的画价。儿子也有儿子的道路,走得通,走不通,让他自己去弄。

  钱晓鸣:上次展览,我帮您编了《朱颖人题画诗集》,还请文艺报为您主办了研讨会。您觉得作诗与作画之间有什么关系?

  朱颖人:诗情画意,有诗的兴趣,画就可以更有趣。不然的话,画个什么就是什么,画个梅花就是画个梅花,要让画梅花感觉到可以报春。

  比如说“八大山人”他可以画鸟,对清朝一种冷眼相看,这就是一种画面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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