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后的君臣道德
文/刀马旦(上海)
《后汉书》里这样记载——弘当宴见,御坐新屏风,图画列女,帝数顾视之。弘正容言曰:“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帝即为彻之。
只因多看了几眼画中的美女,君王就被臣子勒住了马缰绳。这类事情,宋弘干起来得心应手,他至少还干涉过刘秀的音乐倾向,不该多听流行音乐而冷落了主旋律。范晔说他是“止繁声,戒淫色”。好在刘秀的三观异常正确,惺惺相惜不说,还打算把新寡的姐姐湖阳公主嫁给他,前提是先休妻。宋弘掷地有声回道: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个回答有理有据,更胜在立意太高,刘秀在那一刻估计是受到了精神洗礼,丝毫不以为忤。于是乎,三次臣进君退,一双道德楷模。
如果不是重价值而轻事实,那么,在“糟糠之妻”中,宋弘也许没有那么高尚。
湖阳公主刘黄的生年不可考。刘秀31岁称帝,刘黄的驸马后来去世,作为长姊,她确实年龄偏大。刘黄的名声也差。家奴杀人,她以天下为私产去袒护罪犯,平时藏着,外出时带着,在大乱需大治的风口,当了出头鸟。结果,家奴被董萱当街拽出扑杀。洛阳县令董萱被范晔归入酷吏,但这件事确实干得漂亮,皇帝赐钱30万。以宋弘的性格,拒绝刘黄是必然。
拒绝圣意,对宋弘也不成问题,要知道,他很早就是公民不服从的典范。这又牵涉到另一件让他赢得美誉的事。宋弘年轻时,官声不错,导致赤眉军请他去做官。宋弘不乐意,就采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半路跳河玩失踪。当然,投水可能是为了保全名节,但宋弘的水性肯定也是不错的。
名声能带来很多东西。民意欢呼下,面具会成为人格,路径会形成依赖。宋弘死后,全无家资,这是他平时相当乐善好施极其不爱财所致。这种境界固然让人敬仰,但联想到历史上另外一些清廉的道德典范,比如海瑞,就觉得不妥。宋弘对道德清洁的追求程度,恐怕和有生理洁癖的画家倪瓒有得一拼。信仰虽不可或缺,但过执也会呈现病态。当然,宋弘也完全可能是天真自然、心无挂碍。
宋弘的清誉,反衬了刘黄的狭隘。两汉皇家一向风流,“脏唐臭汉”并非浪得虚名,前朝诸多公主的豪放作风也可供借鉴,但刘黄却偃旗息鼓,修真去了,可见是切肤之痛。刘黄赞宋弘是“威容德器”,她欣赏宋弘的品德,自己却沦落成了这种品德的垫脚石。
刘黄的丈夫骑都尉胡珍,可能战死平林之役,但并无更多确切记载。战士未能吸引史官的注意,德高却赢得偏爱。宋弘是光武帝的大司空,《后汉书·百官志》记载,大司空职责在于掌水土事、祭祀及谏争。然而,对于宋弘,史官的如椽之笔,并未触及营城起邑、疏通水利等要责。
回到那扇画了美人的屏风。无爱好者无深情,当君王一再被提醒可能的隐患后,依旧能够欣然笑纳,不能不说是一种堪称例外的自律。天子的考量是,道德教化超乎刑名律法,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臣子的自觉,既是君主的眼光,也是史官的标准。于是,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大臣面前,作为一个王朝的创始人,光武帝收回了耽于画屏的目光。
(刀马旦,剧作家,艺术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