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托毫素,逸兴忘世忧
■张郁乎(北大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传统的说法:绘画十三科,山水居首。中国人对于山水,有一种特别的欣赏,在这欣赏中寄寓着中国人的超越精神:一方面借走向山林,超越世俗,忘怀尘世的得失忧患;一方面借山水的欣赏,超越个体,进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 北宋山水画家郭熙名之曰“林泉之心”。古今善画山水的人,莫不具此“林泉之心”;惟其如此,才能对于山水有一种真赏,才能捕攫并画出山水的真精神。
画家郑国定就是这样一位具林泉之心的山水画家。
郑君幼而好画,他对于山水又有一种出乎天性的亲近感,十上黄山,又穷游塞外。他人生的理想,是以一颗宁静湛明之心,感悟自然万物。这样的天性与经历,令他能够对于传统山水画的精神有深切的领会,所以他笔下的山水,无论平淡或雄浑,都有一种纯净的美,读之令人尘虑尽销。
他曾经深夜走在白雪覆盖的山道上,欣赏黄山雪夜之景——这痴迷的意态,令人联想到黄公望独自在荒荒忽忽的山野间漫步的故事。这份痴迷与执着,成就了郑君许多黄山题材的作品。
如果说他的黄山题材的作品主要反映出传统山水文化的回响,那么他的青藏和西北高原题材的作品则更多地体现了时代的足音。
郑君喜爱描写青藏高原及西北塞外风光,而更重要的还是他身临其境时所受到的深深的震撼、感动。他在1999年创作的一幅青藏高原题材的作品上题道:“神秘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以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冰川、雪山、峡谷、沙漠、戈壁,茫茫草原及藏文化,使人有神秘莫测之感。”他此后一系列类似题材的作品,即描写青藏高原和西北高原的景致,雄浑中渗透着神秘感。
结构严谨是他西部山水的重要特点。从画面内容上看,西部题材的作品更为复杂,当然也更为充实饱满。他在山石造型和位置经营上化了更多的工夫,而且特别用心地把色彩融入到空间的营造上去。有一些作品采用范宽《溪山行旅图》式的高远构图,画面的主体是矗立的山峰,人的活动场景尽可能低地压在山脚。这一类作品极力突出“雄”,具有强烈的心理冲击力。更成功的是另一类结合了平远和深远——有时也结合了高远——描写连绵的山脉的作品。这类作品中,他把蔟立的群峰和绵延横亘的山脉安排得层次分明,井然有序。这种秩序感和空间感为雄浑注入了一种沉静之力和美。这是他特别得力于传统的地方,与一般以粗率为雄浑的人不同。同时,他又赋予层峦叠巘如海浪般起伏回旋的律动感,与沉静的冰川或近景安静的平陂构成一定的张力。这样的画境是最有味的。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了石涛的影响。石涛以海浪喻山峰,有“海潮如峰,海汐如岭”之说,其《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以旋动的荷叶皴描绘山石,峰峦连绵如海浪起伏,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我猜想这是石涛从燕山山脉得到的印象。郑君借此法表现西部山川的横亘连绵之势,是很高明的。这略带虚灵之气的线皴,使得他的西部山水有了一种独特的气质和韵味,与一味的苍茫浑朴亦有所不同。
郑君原本有崇尚雄浑画境的倾向,他之亲近基于传统而又力图突破传统的李可染-贾又福一系的水墨山水,并不令人意外。而是一如既往地追本溯源,无论黄山题材还是塞外题材、青藏高原题材,甚至太行题材的作品,在笔墨、造型和画面的处理上都更为简明自在,境界也更为醇厚——怪异和神秘渐渐从笔端消失,冲淡和雄浑向着某个方向会合——他是在自由中走向成熟了。如《万籁俱寂一行者》(癸巳)那样的兴会神到之作,境界老成,可入逸品。
郑君于石涛、八怪皆有研究,对扬州画派的这一精神自然是明了的。他寻访名山,饱游饫看,是做“尊受”的工夫;转益多师,参酌古今,是做“了法”的工夫。他的画总有生动感人的力量,是“尊受”的结果;近年画境渐趋自在,正是法障渐消的现象。待到诸法圆融,于无法中现自家堂堂面目时,便是彻天彻地的大成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