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镂文心
——看纪峰为国学大师塑像
■卜键
在通州之东、运河南岸的一个农家院落,有一间静谧雅洁的雕塑艺术工作室,陈列着季羡林、启功、徐邦达、冯其庸、饶宗颐、周巍峙等数十位文化名人的塑像。这些灿若星辰的当代儒者和艺术名流,有的离世未久,有的年过九秩,彬彬济济,德容煦润,俨存大师风范,望之令人肃然起敬。
此间主人是刚过40岁的纪峰,一个诚笃勤勉、成果斐然的青年雕塑家。上世纪90年代,笔者与之初会于冯其庸先生宅上,一个不到20岁的大男孩,一身阳光,几缕羞涩,更多的是农村孩子的纯净质朴,以及对知识的渴求。其庸先生对他甚是喜爱,说他天份极高,说他像年轻时的自己,还拿出其创作的“李白与杜甫”,手法虽见稚拙,却也有几分神韵。纪峰原本是来京报考美院的,冯先生将他郑重推荐给著名雕塑家韩美林。性情明爽的美林先生也是见才心喜,直接将之收为门人,进入美林工作室学习。冯先生则指点他阅读文史,视为自己的私淑弟子。纪峰是幸运的,虽没有读过大学,却有了最好的专业和国学老师。
那些年应是韩美林艺术创作的高峰期,杰作迭出,钜制继见。纪峰追随其遍走名山大川,观摩陶冶,认真做好老师交待的每一件事,复于静夜中回思体悟,孜孜以求。如是又过了三四年,一个秋天的下午,纪峰带着一团黄泥来到冯宅,当场为其庸先生塑了一尊头像。这是一种速塑,即面对本人,全不用起稿,从轮廓到细部,约半个时辰便告完竣,形神兼具。此为他手塑当代学者的第一件作品,今已不知流传何处,但冯先生当时之欣喜与鼓励,纪峰仍有清晰记忆。
雕塑艺术在我国历史上亦可谓源远流长,瑰奇的三星堆铜雕,雄浑的秦兵马俑军阵,汉墓前的石翁仲和神兽,佛寺道观的各色神灵……绵延而下,常能呈现构思命意之精妙,亦常见类型化与雷同。如何在众生之像中凸显个体与个性?如何抓住人情物理那灵光一现?是历代雕塑家的永恒课题。然与诗词歌赋的创作亦相去不远,即要去寻找真精神和真性情。刘勰《文心雕龙》有神思篇,曰: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所谓神思,意即形象思维,立论虽在于文学写作,扩展到艺术仍觉贴切。人物雕像之难,正在于刻镂无形,将口角风神,甚至性情品格、思想境界凝结于生命之一刻,以见神髓与韵致。其庸先生对艺术作品素来评鉴苛严,略无假贷,他对纪峰的肯定,正是看中了其所追觅的人物禀赋气质。具体到人文大师,自然流显的便是文心文品。纪峰以黄泥雕刀、白玉青铜来刻镂文心,呈现那历经岁月、历经困厄挫磨、以中华文化传统熏陶浸染的风骨气韵。
1999年春,纪峰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也渐渐形成了以国学泰斗和文艺名流为对象的创作主线,其庸先生则是主要牵线人。比起随物赋形,刻镂文心甚难,难在风骨气度最不易把握,尤难在每一位当代大儒和文艺大家各个不同。这也激发了纪峰的求知求真欲望,鞭策他对历史文化不懈索求。每一位大师都是一部大书,而纪峰的创作也成了阅读领悟的过程。就在当年夏月,冯先生领他专程拜望启功先生,两位老先生都是红学大家,又都精擅书法,感情深笃,一见面便有无数话要说,不经意间,那边静静倾听的纪峰,手中的速塑小稿已然捏成模样,活脱一个笑逐颜开的启老。启先生天潢贵胄,一生多经离乱,赏鉴高古,一望即知这个年轻人非比俗手。速塑者,犹如画家之素描,草状其场景,与真正的创作仍隔一尘。后纪峰深入阅读启功著作及书法,几番登门,数易其稿,最终完成《学者、书法家——启功教授》铜像,渊静慈和,满脸笑意中有大悲悯在焉。老人家极为喜爱,竟然向这位青年雕塑家郑重三鞠躬,认为非此不能表达谢忱。
接下来,纪峰创作完成《著名诗人、国学大师——钱仲联教授》铜像。仲联先生为古典文学研究大家,平生多坎坷,却能在困厄中坚忍苦撑,专心解注古籍,著述宏富。其庸先生与他的交谊在师友之间,详细向纪峰讲述钱先生的经历,同时以钱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为教材,指导纪峰品读领悟。这尊塑像也称为纪峰的代表作,只见清癯一长者,颔首而无一丝笑意,舒眉亦不见神情放松,双唇紧抿而上唇微扬,精确再现了内心的坚守,此亦文心之一端也。
纪峰是一个认真的人,真心敬重每一位先辈,认真对待每一次创作。由是,不仅在当代文学艺术界名声渐远,广受邀约,陆续为古代的范仲淹、曹雪芹、蒋鹿潭等造像,为今人杨宪益、周绍良、周巍峙、王昆、张晗、叶嘉莹等塑像;而且不少大学者都多次邀请他,创作不同的雕像。2002年冬,纪峰第一次为季羡林先生造像,也是其庸先生引领介绍,也是初相见即塑出较为满意的小稿,最后完成却用了几乎一年。十年后,纪峰又为季先生雕塑了整身铜像。先生学贯中西,渊然大家,既有《大唐西域记校注》这样的学术巨著,又写得如明人小品般的抒情散文;而其终生追求人间真情,终生为情所伤,病重和离世后仍不得清净。纪峰为他雕的坐像,身着那件旧旧的中山装,双手抱膝,两目凝视,双唇紧抿,沉思中略显孤寂,背后则是插架图书,洋装线装交错杂陈。了解季羡林先生的人,皆称之为神品。
2011年春,纪峰应邀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饶宗颐先生塑像。饶先生为国学泰斗,琴棋书画亦无所不精,享有很高声望,待人则平易可亲。他对纪峰说:“希望大家看到我在笑,走近我。”这可是个极大的难题。怎样在谦和平易之像中内蕴高雅博学?怎样让伟大的学者情怀令人觉得亲切,可依可偎,可与对答?纪峰想了三年,尝试无数,先后拿出五个版本,有头像、半身像、弹琴坐像,最后才确定为1.8米的青铜立像。塑像着中式上衣、西式长裤,气定神闲,轻松地背着双手,长围巾交错胸前,一端被海风微微吹起。大家皆曰传神,而饶公的评价是:你抓住了我的魂。
近年来伴随着国学热,一些空疏虚嚣之辈乘势而起,自命自名,使“国学大师”一词颇具讽刺意味。启功先生自嘲为“中学生,副教授”,季、冯两先生皆坚辞“大师封号”。然他们的确是当代学界泰斗,堪称中国学术的引领者。为他们造像,藉以雕镂文心,称扬贤达,留下一段长久的学术记忆,建造中华民族的文化名人堂,纪峰的选择,无疑是卓有识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