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上午的清澈日光透窗入室，洒向江健文专程送到的画册。鲜红基调的封皮和砖块一样的体量，方正厚实而鲜艳夺人眼目，仿佛是一个浓缩的标识，直观地显现着创作者长年耕作的赤忱用心和厚重积累。及至目光转向画册内页，却突然有奇妙的“虚焦”般的恍惚和迷惑从心里掠过。

　　健文与我，是因出版业务上的交集开始而渐至互通心事款曲的朋友。那么多年来，我自以为认识的他，一直是一位敬业、用心而又追求品质和出新的、美术出版领域里的资深编辑。如要再添加一些细节，或许还有爱画水彩、爱做菜、养狗爱狗，以及为爱犬的离去而痛心疾首等等。唯独不清楚的是，他在儿童读物插图领域里所建构的不菲的业绩。所谓的对焦不准、亦即“虚焦”的感觉，应该就是来自这种大有偏颇的认知。

　　再细想，又有些不对。其实，对于他一直在从事着儿童读物插画创作这件事，我明明是早就知道的。那么，如此强烈的“虚焦”感觉，又是来自何处呢？送走健文，我想了很久以后，似乎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些答案：在自诩为从事“纯艺术”创作的自己身上，不知从何时起，生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恰是这种没来由的优越感，使得自己将健文从事的创作看得不那么重要。当然不仅是我，把视野放大到整个美术界，恐怕情况也差不多。在许多场合里，把插图、连环画、宣传画漫画等美术品种叫做“小画种”的习惯称谓，早已在这个领域里成为根深蒂固的共识了。

　　话说回来，我对健文的业绩所知甚少，也是因为自己出于年龄的关系，早就已经不再是他的读者了。对于从事儿童读物插画的这一个人而言，他既不会被小读者们关注，也不会被不再染指这些读物的成年人关注；而回到艺术圈里，又还一如既往地被持续地“小”视……所以，如从“成名成家”的角度来考察，则从事儿童读物插画创作，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项回报率比较理想的投资项目。

　　这些因素，使儿童读物插画创作渐渐失去了对年轻艺术家的吸引力。

　　不过，倘若让孩子们来投票，他们心目中最好的美术作品，就一定是类似于健文笔下的这种充满童趣的斑斓世界。

　　假如我们还愿意认为儿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承认幼年的游戏和阅读将长久地影响其人格塑造和未来的人生道路；假如我们还愿意承认艺术不应当只是被供在庙堂里让人瞻仰的“神迹”，不应当只是对观赏者提出知识准备要求的“谜面”，不应当只是资产增值的某种信誉保证，而应该以更丰富的形态和渠道、更充分地介入与回赠生活和人群、其中当然也包括孩子们的心灵世界；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健文他们创造的世界，轻轻巧巧地就归入了“小”的类别？

　　这些问题，是问我自己的。

　　江健文却似乎早已想明白了。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他伏案耕作不息的理由。他在画册的后文中写到“若要画好儿童读物的绘本与插图，则还要加上充满爱意的情怀与富有童真的趣味”中的“爱意”和“童真”，我以为才是真正地说到了点子上。能够秉持初心沉默奉献持续30余年，借用今天的流行来说，这才是“真爱”。

　　常说创作者会不自觉地“代入”笔下角色的心理情境状态，随之一颦一笑、或悲又喜。因此，翻阅画册里的画面时，心里就会禁不住地猜想道，在独自伏案画着这些呆萌的兔子、螃蟹或是那位“犯二”的大胡子猎人的时候，已经当上了爷爷的健文脸上，会不会也忽而挤眉弄眼又忽而咬牙切齿地、频繁切换着丰富而又可爱如孩童般的表情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地想笑。童心犹存，在创作中自得其乐，实在是一种幸福指数爆表、值得旁人大加羡慕的生命状态。

　　这个笑里，也包含着会心的成分。作为大同行，深知一切佳作，均为“心画”；缺少了至诚的投入和不倦的纠结，断不可得。健文在英国所做的讲演中，为优秀的儿童读物插图所概括的几个基本特性，如“儿童情趣”、“传递性”、“教育的功能”和“艺术性”等等，话语不多但表述透彻，非实践者不能识；更是实践者在潜心劳作之外、努力探寻事物规律和机制的有心人，对公共知识体系的补益，决非吾等沉溺于“自我表现”之流所能企及。

　　（张远帆，中国美术学院教授）